后章:语膜/2066

?衫:毛衣。唛头:长相。熟过侔:熟过头。

——《李跃豆词典》

八十三岁的甘蔗去世后次年,亦甘大学毕业,并找到一份录制语膜的工作。在前期的案头准备中,亦甘查到了2019年发表的一篇小说,有关语膜,有人曾经以科幻小说的形式提出过构想,这篇小说当时获得一个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四十七年过去,一直无人对这个在技术上已毫无障碍的项目感兴趣,直到政府与联合国合作,成立了一个语膜录制项目组,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标本项目的一部分,录制北流话语膜这个事情才得以正式启动。

对此事有根本性推动的,是2063年的全球性疫情。这一年,出现了一种新病毒,专门攻击人类大脑的语言区,感染病毒之后人类会逐渐丧失语言能力。历两年,病毒得以控制,故,政府才与联合国合作,成立了语膜录制项目组。

北流历史沿革大致如下:秦朝时属象郡(想来彼时大象出没,有着非洲的气概),南朝齐永明六年(公元488年)置北流郡(因河由南向北流,故名北流),南朝梁(502—557年),北流郡改成北流县。民国元年(1912年)起,北流改名为圭宁(因北流河亦名圭江),属郁林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仍称圭宁县,属郁林专区。1993年,改圭宁市。2026年,恢复旧称北流。

2066年,作为粤语主体的广州粤语和香港粤语仍然存在,基本上保存完好,只有37%的外来语混杂。日常使用仍然畅通无阻。但作为粤语小方言勾漏片的北流白话已基本消亡,日常使用已完全由普通话取代。

亦甘的同辈,北流出生并长大的年轻人,普通话已成为他们的母语,因他们的父母辈已不讲北流话,只有他们的祖辈,与甘蔗上下年纪的老人,才能讲一讲北流白话,但词汇量已极其稀少。甘蔗十八岁之前在北流,大学考到桂林,桂林虽属广西,但已是桂北,属北方语系,毕业后她到南昌工作,公司里通用普通话。除了回家与父母聊天还用几句本地话,其余时间几乎不用,几十年下来,北流话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断。

按理说世间万物万事都是流动变化的,方言亦如此。一种方言,或一种文化,若无实际功效,自然也就被淘汰。首府所在地的南宁话,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已消亡,那时在外地高校读书的年轻人,逢广西籍同学聚会,桂林、柳州、梧州、玉林的同学都能用自己的方言,唯独南宁籍的同学,只能讲“南普”(南宁普通话的简称),那时候,南宁方言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有南宁口音的普通话,到现在南宁普通话也已经消失,年轻一代的普通话已不再带有南宁口音。

所谓语膜,可以理解为一种录入大量语料制成的神经网络膜,可以贴在神经翻译耳机上,收集人声上传到云服务中心处理,翻译成带有语气和口语习惯的目标语言再传回。

亦甘对此事有一定的兴趣,多少是受到了外曾祖姑的微弱影响。她曾听祖母甘蔗说到过她的姑姑李跃豆,查到过一本几无人知的长篇小说《北流》,对这本镶嵌了大量外曾祖姑个人生活的书,她一直动念想读一读,却一直也没有读。直到加入了语膜录制项目组,她才想起来,那本《北流》似乎还包含了《李跃豆词典》,但她很快发现,那个所谓的词典不过是个存目,属小说的衍生文本,它从来没有完成过。她一直看到了最后一行,这部未完成的词典结尾处有两行手记:

“返回能回到哪里去,逃离又能离得多远?”

可以的话,她将告诉这位遥远的外曾祖姑第二个答案,有关逃离,目前最远已经可以到达火星,人类已于2058年成功登陆火星。

亦甘要做的是,寻到一个语料提供者,每日录制六个小时的北流方言,持续一年。具体要求是:第一,必须是日常口语;第二,不能过度重复;第三,尽量携带各种情绪。

她从户籍部门入手,筛选出二十个八十至九十岁之间的老人,再逐个登门拜访,最后选定了两个目标老人,一姓孙,一姓潘。

潘老人身体状况不如孙老人,她说话中气不足,没讲几句就累了,她一个小时说的话不如孙老人半个小时说的。于是就从孙老人开始。

孙老人年轻时很活跃,当过工会主席,后来又做过婚姻介绍所,而且,除了大学四年在南宁,其他时间没离开过北流。录了半个月之后,亦甘觉得不够理想,录下的语料中,语音语气姑且不论,她的语法、用语习惯通通都是普通话的,仿佛是用北流话朗读书面语。而且,她最喜欢讲的是舞蹈队外出比赛的事情,那是她五六十岁时,作为市中老年舞蹈队骨干,去过广州、武汉和昆明比赛,最辉煌的一次是远征北京,那次他们得了头奖,奖品是日本五日游。她回顾了日本的电饭锅和浅草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停地用手背擦眼泪。

她重重复复说这些,亦甘提醒她讲讲北流的季节与植物吃食,簕鲁与簕钩枪,芒果焖排骨、芥菜包,紫苏炒田螺的做法,万寿果浸酒与稔子浸酒怎么浸,如何精确地酿南瓜花,以及如何用猪油炒木薯。根据《北流》的线索,亦甘问她麻雀在本地叫什么,她不停地眨眼睛,最后也没答出来,尽管在字面上亦甘知道,麻雀在本地叫麻呢嬲,但到底无法追寻北流话的读音。

以及那处叫沉鸡碑的碑坝(这些均来自李跃豆的小说),但孙老人总是没说几句就要提到北京和东京。

沉鸡碑,她向来未闻。

亦甘放弃了孙,重新找到了潘。

潘老人,她没有考过大学,甚至也没读过高中,初中一毕业就去广州帮人带孩子,一去十年。结婚后回到北流,一边在鞋厂做工艺鞋,一边带大了自己的一儿一女,之后又带大了儿子的双胞胎和女儿的女儿。她甚至识唱几句粤曲,《山伯临终》《仕林祭塔》,虽唱不全,也是难能可贵了。

更罕见的是,已经绝迹的北流的牛嗨戏她亦识唱几句,那是她外婆传的。

按理说,她不太受到外部语言环境的影响,结果她也没比孙老人好多少,无论是在广州帮人带孩子,还是带自己孩子或孙辈,因小孩在校一概要求讲普通话标准语,她亦只好同孩子说普通话。好在,她后来照顾母亲,每日要与卧床的母亲讲讲北流话,故她的语料要比孙丰富些。

但对比起《李跃豆词典》中的词汇,还是逊色了很多。

比如说?衫,北流话就是毛衣,她要想半日才想起。火蔹,指火焰,熟过侔,指熟过头,这些本是北流常用词,她一概生疏。有些词,她连词义都不甚明白,如圈之、歆哋、犸狫,又比如唛头,比如蚌界、眨令,她完全不知蚌界就是彩虹,眨令就是闪电。

那些穿插在《北流》中的《李跃豆词典》也实在简约,只注了词义,没有例句,不能知道一个词在一句话中是怎样用的。亦甘也只能依持这部支离破碎的未竟词典,用里面的词汇触发老人的记忆。但她只成功了一半,录下的语料简单且重复。仅仅录了五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老人把她带过的每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事情讲一遍。越到后来越接近普通话的语法词汇,实在没有更多的内容,老人又中气不足。说话越来越累,到最后她说不动了。

语料录制还差三个星期才满半年,不得已,亦甘写了份报告递交项目组,过了一周,项目组的粤语勾漏片语料录制决定提前终结。

方言语膜项目组最初有两个目标:一、作为标本留存。二、用于旅游业务拓展。北流有处名胜叫勾漏洞,相传晋代葛洪曾于此炼丹升天。此外还有一处铜石岭,有汉代的冶铜遗址,又是丹霞地貌与喀斯特地貌共生,在2019年已经打造成国家5A级景区,但游客一直稀少,远远未达到当初设想的峰值。当地政府希望利用语膜给旅游增加一个项目,政府购置了一批神经翻译机器,供游客猎奇玩赏。他们想出了具体的做法,比如,在景点设置的演员一律要求讲北流话,游客既可猜测也可通过神经翻译机器得到答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应该说,这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北流话语膜录制虽然语料贫乏,密度不够,但毕竟,这两个目标的最低纲领都达到了。

次年春天亦甘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大公司从事英译汉,她得心应手,翻译得准确简洁顺畅,信达雅俱佳。她幼时没有上国际学校,之后也没有像她多数同学那样出国留学,所以,尽管她的英语达到了八级,口音却不怎么样。

一直以来,她尽量避免用口语,因英语口语使她有些缺乏光彩。她父母辈的母语就是普通话,她更是了,只有说普通话时是标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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