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卷:县与城

一《梭罗河》

这首歌我最早是听泽红唱的。酷热的南宁,在人民医院护士宿舍走廊的阴凉中,泽红以她那口带着浓重白话口音的普通话以及那远非准确的节拍唱起来:“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一直流入海洋……旱季来临,你轻轻流淌,雨季时波涛滚滚,你流向远方……”此前我几乎没听她唱过歌,她生得比泽鲜好看,但从未进入过文艺队,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她甚至连班级的文艺节目都没有参加过。

她比我早四年去南宁。第一第二年没考上大学,到第三年,她考了广西人民医院的护士班,读两年,毕业直接在广西人民医院就业。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南宁无处可去,是先投奔的她。

从武汉坐一夜车到了南宁,没有人接,我自己取出了托运的全部行李包括几箱书,然后雇了辆三轮车直奔人民医院的护士宿舍。事先我没跟她说(我以为某人会来接我),她和她的同屋都没下班,房门是锁着的,我就把书和行李堆在她宿舍门口等着她回来。我在她的宿舍住了一夜,第二日才去报到。我的派遣证是到省文化厅(那时叫文化局),具体单位由文化厅再分配。管人事的干部问我老家在哪儿,我说是在圭宁,她说好,那你就去广西第二图书馆吧。就这样定了。又住了一夜,第二朝才去图书馆报到。七七级是特殊的一级,12月考试,春季入学春季毕业,我去报到的时候快要过春节了,单位正在发甘蔗,一捆一捆的,每人分到一捆绿皮甘蔗,人人喜气地扛上肩。

报到后,单位派了唯一的一辆吉普车运我的书和行李,而且我分到了一间宿舍,一个大房间,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后来这间房住进了三个人。2019年11月我来看,这排平房还在。

我时常去找泽红,她宿舍是两个人住,两张架床,我可以睡其中一张架床的上铺。过一条马路就是她们医院,职工饭堂不错,饭菜品种是我们图书馆所不能比的,我们单位只有一种菜。

有日她同我讲,对面居然住了个剧作家,就是走廊斜对面,几乎是门对门。他家一日到黑尽放港台歌,什么邓丽君呀。泽红觉得邓丽君格调不高,所有港台歌曲都庸俗不堪,剧作家居然听港台歌曲,所以他也格调不高。但她的看法很快就变了。

我至今仍能望见那条夏日的走廊。

在南宁无尽的酷热中,走廊散发出某种清凉的光,当然它其实没有光,几乎是暗的,因没有窗。只有当某一房间的门敞开,开着门的那一小截才会有亮光。泽红走在走廊里,一时出现在亮光里一时又隐没在黑暗中,她身上带着亮,当她在光线里她就变得更亮,她的脸甚至是耀眼的,她在黑暗中也带着微光——那不可思议的微光从她年轻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

剧作家教会了她唱《梭罗河》。她整日唱《梭罗河》,整栋楼共用一只水龙头,《梭罗河》从房间唱到水龙头的下面。

水哗哗流。两个人都同在水声中。

她跟剧作家去了大明山又去伊岭岩还去了水库,还去了郊外一个有溪流和鹅卵石的去处,她在一樖树底下执到朵蘑菇,灰色盖,白茎,整朵蘑菇厚憨圆实,美好得像童话,却比童话真实,因它带有土腥味。

泽红身体里那朵爱情的蘑菇长得飞快,茁壮、浑圆,仿佛童话般的爱情。她怀抱蘑菇,生机勃勃——

然后他们就私奔了。

吕觉悟管剧作家叫“阿只”,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那个”的意思。我们的王泽红,就跟“那个”比她大二十岁,有家室的男人私奔了。

私奔,多么浪漫和危险。有多浪漫就有多危险,有多危险就有多浪漫!必须想象一条大河,波涛汹涌涨满水,两个人手拉手不明底细向里跳。或者明了底细也要跳,不跳不行了——20世纪80年代离婚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要八年抗战,八年十年尚未成功的有得是。双方都要脱几层皮,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先要单位出证明,而单位是断不会出的;又要调解,由单位或居委会出面,调解是很有耐心的,工会、妇联,轮番上门谈心,不厌其烦;又要有足够的证人,证明两人感情破裂,而证人是永远都凑不够的,谁愿意去拆一门婚呢,要天打五雷劈的。好了,为了证明感情破裂,就要打人和骂人。这真是难坏了。

我亲眼看见了一桩,男方政治上很有前途,但他执意离婚,宁可不要前途也要离婚。他有个相好,等了他八年,已经三十四五岁了,她不能也不想再去找别人。他们煎熬但不退缩,决一死战。有日一个同事拿了张表给我,要在上面签名,证明夫妻感情破裂。同事说,这样下去是会死人的,男方很绝望,八年了,再离不了婚他只能以死相报,那女的很爱他,说要死就死在一起。虽然对男方毫不了解,我也毫不犹豫就签了名。

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离婚也不光彩,私奔更是十恶不赦。泽红和她的“那个”,两人都是英勇的,他们手牵着手,向着恶,向着千夫所指,纵身一跃。真是振聋发聩,外省沉闷的天空雷声滚滚,两个人像一道光芒,“那个”有妻有儿,妻子贤良儿子聪明健康,但他不能舍下泽红。私奔后又当如何呢,世间的高山大海茫茫无际,泽红她不要想这些,她只要爱情。

泽红伤透了父母的心,她放弃了公职以及全广西最大医院的神经内科护士的职业,更兼放弃了户口。她的父母痛心疾首,如花似玉的女儿,名誉毁了,谋生的职业也没有了。

过了五六年,“那个”终于离了,两人如愿结成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叫小粒子,是正式婚生子,父母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风清云淡,万里晴空,他们有一辆大奔驰呢,这在20世纪90年代像童话般不真实。

这时他们又回到南宁。南宁发展迅猛,要回来相当不易,托了很多关系才办成。日子却忽然变得不好过。“那个”亏空了,奔驰车拿来顶了债。而且呢,他又是糖尿病,又是高血压冠心病,单位报销不了医药费,连看病都看不起了。泽红没有工作,当然也无收入,粒子上幼儿园还要交赞助费,她只好到棉纺厂食堂当洗碗工。

还好,他们开了家“文学米粉店”。也是忙得梭梭转的,时时阵阵,老板娘王泽红总要进进出出不停,到晏昼,“那个”就坐在店门口,像抽大烟的,或黑社会收保护费的,或者干脆就像一头病熊,漠然面对人间。

起早摸黑,小粒子每日脸都不洗就送去幼儿园,星期日就让他一个人在家。心肝宝贝,旷世恋情的结晶,一碰到米粉店就龌兮兮的。他待在屋子里,小脸是龌的,小手是龌的,小衫裤也是龌的。房间里的龌乱他已经习惯了,他鼻涕蹭在脸上和袖口上,像个贫困乡村的孩子。他很安静,不躁,这一点,太像泽红了。

泽红不慌不忙,她永远淡定,周时都是端然。

朝早五点就要起身,去很远的西乡塘进当日的新鲜米粉,她踩三轮车,来回一个小时,回到店里正好开门。她点燃灶火,大锅里有一锅熬好的高汤,是大棒骨熬了整整一昼夜才成的,浓极了,又浓又白,有肉骨汤特有的浓香,现在,只需把汤煮滚。她舀一大勺高汤入小铁镬,灶里的蜂窝煤刚刚点着,不够旺,她就边等边洗葱,再切成葱花放在大海碗备用,葱花前一日还剩有,蔫了,她把新葱和旧葱混成一处,几倍的新葱盖过了旧葱,旧葱不见了,统统变成了新葱花,碧绿清新兼之有喜气……铁镬的边缘起了小水泡,水泡越来越多,汤面的热气也由稀到浓,它们飘着,从汤面上飘起来。好了,汤大开、米粉入镬。油盐酱,又加脆皮、炒黄豆、叉烧和切细细的酸菜,再一翻,就好了。左手撮上一撮葱花,右手端起镬把,葱花向镬里一撒,就手倒入海碗。顾客是装修包工头,要赶去工地,他不怕烫,吃得稀里呼噜的。又来了两吃客,泽红也更见利索,她同时在两只灶放上小铁镬,她一边一勺高汤,动作麻利,只三四分钟,米粉就上来了。

同时来三四个人她也有办法,大锅的灶腾出来,在灶上加一块铁板,大灶变小灶。等于三只小铁镬都有了灶眼,一时间,灶前灶后,热气腾腾的,泽红就像一个在舞台上敲架子鼓的人,一阵迅猛的动作,一片叮当起伏声,米粉下锅。炒黄豆碰到米粉,是无声的,葱花落在汤里,也无声,却都仿佛有声有色地热闹,色当然有,算得上缤纷,白的黄的绿的,檀红的是叉烧,暗黄的是酸菜。色香味俱全。“那个”是美食家,文学米粉店甚有水平。

也有人要吃干捞粉,那就简易,米粉在沸水里一过,拌上熟油生葱酱油,又几片叉烧加一小羹炒黄豆,筷子搅几搅,入嘴溜溜地滑。

“那个”这时候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他病了,没有精神,有时在医院躺着,有时在家中躺。精神好时他就来店里,也不干活,端碗不是他干的,收钱也不是。

他只是坐在门口。

他坐在门口抽烟。脸是黑的,从前他黑得神气,黑得结实响亮,现在变了,黑里就泛着黄,像一块掺了黄泥的煤。他乌黄乌褐地坐在门口,抽着烟,他不看人,却又在看。他的眼睛小小的,有一种凛然,发着冷光,这光不是散的,它聚气,有种气场,这气场罩在米粉店门口,有些令人生畏,又有些令人生疑。

泽红说:“你坐在门口,哪里还像个米粉店,简直就是大烟馆,谁还敢来!”

这话竟不假,“那个”在门口一坐,米粉店就像了大烟馆,烟气弥漫,气氛诡异,来吃米粉的人一望,是不要入的。“那个”不管,他一高兴或一不高兴都要坐在店门口,他是真性情,生意是无所谓的。他对待自己的病也是真性情,糖尿病不能抽烟喝酒,也不能大鱼大肉,但他百无禁忌。比起20世纪80年代初,他已经很胖了,方凳子有点小,他就靠在墙上。有时他虎视眈眈观察人,更多时他也不看人,目光是远的,却不散,也不空,因他看的是几年前的岁月,那时候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侠之客,广交天下名士,身边红袖添香,青春做伴好不快意。现在想来像一场梦,却又不像,眼前这个女人进进出出,从梦里走了出来。他望着泽红,从前的世界渐渐远了。

朝早到黑,八九点才没有客,泽红半掩店门,抹桌洗碗扫地,还要连夜做好叉烧,炒好黄豆,一边熬大锅高汤,洗上几把葱,还要切酸菜。泽红一点都不马虎,跟着“那个”,她的嘴也变刁了,样样都要精当才觉得好。她每日忙到半夜,累得倒头便睡,只是马虎了小粒子。小粒子,这个心肝宝贝,他不再像个心肝宝贝了。泽红豁脱,对吕觉悟说,粗放粗养,健康。

我和吕觉悟去过一次她家。

先到她店里,看她给人端上一碗米粉,看她收钱,别人给她一张百元大票,她要找给人九十八元皱巴巴的散钱。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还没有吃午饭,我们看着她端一碗米粉三啖两啖吃起来,一边说,这是顾客硬讲里面落了灰不要的,她说:“他不要就给他换一碗,他不吃我来吃。”她一日三餐已减为一日两餐,早餐和中午饭合在一起吃。

小粒子周身灰扑扑,有股隔夜的馊味。陈旧黯淡,颓败的气息充满了每只角落,到处都是龌乱筢邋的。我忽然想起医院宿舍那排泥砖的平房,那跳**着的她和泽鲜的花衣服,美丽、丰盈、豆蔻年华,泽红泽鲜,加上最小的妹妹,三姐妹拿着一根绳子走出来,她们跨过门前的水沟,落在操场上。她们跳绳,绳子一闪一闪的,扬起又落下,繁茂的老鼠脚迹和车前草在她们的脚下。她们的身体生长着光芒。

仿佛一只珍贵的器皿已破掉。

我不忍看到一个颓败的家落到泽红头上。但她从容稳阵,淡然道:“就是这样的。”她显然比我更懂得生活的本来面目。我们站在门厅里片刻,没喝水。然后就离开了。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泽红说。

玉林到南宁那趟火车,十一点四十的那趟,我和吕觉悟和泽红都多次坐过。有次和泽红,她拿出一沓照片给我看,那是在北京,“那个”与影视圈相熟,安排她进了一个剧组管服装道具。她同我讲,剧组要拍70年代的戏,让她临时演一个角色,没台词,只需坐在那里。她没答应下来,因要剪头发,剪一个很难看的20世纪70年代的短发,她不愿意。她去了北京很多好地方,香山北海颐和园,我那时候还没到北京,每天在图书馆上班,对她周游全国还能在北京进剧组拍戏艳羡不已,也感叹“那个”的能量。她给我看的一沓照片都是“那个”给她拍的,用的是高级相机,她脸上的雀斑比普通相片清晰数倍,几乎看得见颗粒。她说雀斑才好看,俏皮。她笑容灿烂双眸明亮,看上去,是无论怎样挥霍都挥霍不完的无尽青春。她开玩笑说要生个私生子,那时候她还没结婚,“那个”还没离成婚。她轻松幸福对前程极有把握。私生子上不了户口怎么办呢?她完全不焦虑,“孩子的父亲会有办法的”,“那个”的神通广大已经多次向她证明过了,她仰慕他的能耐。

命运的天平终于赶到,“那个”没多久就去世了,糖尿病引起的心脏病,很突然。剩下泽红,没工作,带着个上小学的孩子。她四十多岁了,还能找得着工作吗?还能找得着人结婚吗?没工作又不嫁人如何生活呢?

没有人知道这些。

关了米粉店,她开始推销保险,那真不是人干的,要看多少白眼才能签下一单,泽红又从来都是一个矜持的人。婚姻介绍所此时就起了作用,一个英国男人,见面双方都满意。她准备一个人漂洋过海,孩子交给“那个”与前妻生的儿子,孩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已有三十多岁,是个大人了,收入稳定,对弟弟很好,她可以放心。但她到英国做什么,只是跟一个陌生男人过日子不成?没有朋友、父母和亲人。而婚姻介绍所,到底不能让人踏实。

她就放弃了。

泽红经历了比我们更为精彩的人生,说得上是波澜壮阔。一百个女人里都不会有一个私奔的,一千个,甚至一万个。私奔,这个惊险的字眼,是世外的自由和爱情。遍体鳞伤的天堂。时间之外的时间。

与泽红相比,泽鲜是另一种私奔。她和她爱的人离开这个社会,头也不回。她的私奔更英勇无畏吧。更彻底,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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