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卷:六感03

于是我又明白了,作为粪水,如果不臭,那是极丢人的。它的确不如水塘,那塘里好歹有小孩屙个屎尿。

屎尿都是宝,人人都要宝落自家粪坑。队里的粪水坑无人撒尿屙屎,作为粪水坑,长年累月,它贫瘠而孤寒。村里人觉得不妥。他们就喊五保婆去那孤寒的粪水坑屙屎,男人们倒是宽容,姑娘们却蛮横,她们向五保婆大声喊:“去,你冇去生产队粪坑屙屎乜人去呀!”

五保户老太婆,全村至老,七十几岁了,也许竟有八九十,她头发稀疏,头顶扎只鬏,满面核桃皱纹。无子无女,独己住在刘姓和赖姓之间的一只细屋,屋里仅一床,还有只水缸。房内无窗,门口有只灶。她也出工,队长每日派工,让她去花生地掹草。她的活都是一个人做的,可做可不做,是用来给她每日五分工。她一个人在地里,戴顶烂笠帽,四周是番薯花生或者黄豆,周围一片一片的全是庄稼,没有人。大太阳时候,她在的那一片田那一片地太阳都比别处大些似的,所以呢,她是一副烤焦了的样子:黑、焦、瘦、干,好比一截树枝。

刚来时我们帮五保婆担过一次水。电影上,八路军每到一只村子都要帮老乡扫院挑水的。我们要同农民搞好关系,给村人留个好印象。

于是,学雷锋做好事。电影里帮老乡担水,我们便也帮老乡担水。

帮乜人呢,当然是五保户,五保婆这么老了,她挑着小半桶晃晃****的,行行停停,她只担桶底一点水,够日常吃,她大概从不洗澡,小屋散发一股臭味,她身上也是。担水是个重活,我们每次也只担得大半桶水。一路行田埂,还要上坡,上了坡还有七八级青石台阶才到她家。

一路上全村人都望见了,村里人讲为咩要帮五保婆担水呢,等她自己担。我们讲我们学雷锋呀,她们觉得更费解了。姑娘妇娘们愤愤然,觉得我们学雷锋没学到点上,尽干些没用的,与其给五保婆担水还不如给生产队拾点肥呢。

我们担来水,倒入五保婆的水缸,喘气大声道:“某婆,我们担水畀你啦!”

按照电影里的剧情,她应该满心欢喜笑眯眯捉一把红枣或者花生塞给我们,至少也应该是一只番薯,但她只是疑惑、戒备兼懵然,好像我们担水只是戏弄她的一种方式。她不笑,也不讲唔该多谢,也没入屋拿点什么。她只是企住,望望我们又睇睇我们的水桶,再望望水缸。忽然我们想,她到底算不算贫下中农呢?万一她是地主婆呢?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从未听她讲过一句话,从不作声,难道她是哑巴?小孩子嫌她臭,向她掷石子,又吐涎水。村里的姑娘们冲她喊:“五保婆,去,去队里的粪坑屙屎!”她就老老实实去生产队的粪坑蹲坑。

队里的粪坑没有门,任何人路过都望得见她蹲着屙屎,擦屁股时她用屁股对住门,用一根棍子蹭屁股缝,不遮不掩,不慌不忙。她把光屁股对着门,光明磊落,理直气壮。

我们用生产队稀薄的粪水种烤烟。秋收之后,我们一垄一垄整地,在地垄挖坑,一列列,一只只,整只营养坯放入坑里,压住松泥,再淋一勺粪水。烟苗居然长起来了,烟叶有芋头叶大,昂首挺胸威风凛凛。让我想一下,也许不只是粪水,估计淋了化肥,圭宁县氮肥厂生产的氨水。那个氨水池我算是出了一份力的。化肥如此不可思议,我们对它的敬畏延续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日,知道了它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好的地,本来松软有弹性,一年一年,土地吃下化肥,一年一年它就换了一副心肠……

我们摘烤烟,咔嚓一瓣,咔嚓又一瓣,生烤烟的气味让人头晕。

烤烟了,村里的烤房在油榨隔篱,全村人坐满一地坪,地坪满是竹竿,一支竹竿配两条绳,生烤烟就一竿竿编织好送入烤房。烤上一日一夜或者两日两夜,我到底也没问过……大火熊熊,青绿的烟叶摇身一变,去尽水分变成柘黄,本来是厚的脆的,此时变软了,青时散发出一种令人头晕的气味,这时却变香了。

然后就拆烤烟。地坪上,人人坐一盏矮板凳,叽叽咕咕一片,一边拆落烤烟再叠好烟叶,烟叶泥沙多,每张烟叶我都举起来抖一抖,之前叠好的我也一一拿起来使力抖……忽闻村里妇娘喊:“哎呀别抖别抖,泥都抖落了。”

为什么不能抖掉烟叶沾的泥沙?

直到快收工,我才总算明白,烟叶上的土正可压秤,收购站过秤时重一点,拿到的钱就多一点。

又让我们种四季豆,于是四季豆开了紫色的花,三角形鼓鼓的,在豆藤上花插着,一朵一朵向上开,一直开到竹竿顶。

就结豆荚了,手指般大小长短,肉质的豆荚闪耀青灰的颜色。恰到好处的时候就要执落,不能太老,亦不能太嫩,每朝早都要执一次。收购站实在是挑剔的——老的不要,嫩的也不要,太长的不要,太短了也不要,弯的不要歪的不要,只要直溜溜端端正正一点毛病都没有的。送收购站之前还要挑选,四季豆放在手心,握住拳头,两边不能超出一公分。

挑选过的四季豆送到公社收购站,最后,其中的一部分又跟着我们返回了,它们惨遭淘汰,因样子丑陋,不够整齐光溜。

泥沆:泥坑。

——《李跃豆词典》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县城太小,小而平淡,我羡慕泽红去过南宁,吕觉悟去过柳州。插队之后,我的眼光有了巨大翻转。插队时间越久,我越感到县城是个大地方,热闹繁华,它甚至是辉煌的。县城有华侨电影院,有少年之家,少年之家门口有溜冰的斜坡,有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大众饭店,工商联大厦有四层楼高,有照相馆文具店新华书店,有邮电局和县第二招待所,有无比辽阔的县体育场和灯光球场。还有县政府大大小小的机构,粮食局农业局二轻局卫生局教育局水利局交通局畜牧兽医站,还有森林工作站,有监狱。有炸药局,有蛇仓,还有荔枝场。此外有文化馆和文艺队,文艺队的歌声从旧天主教堂传落大街。当然还有县医院,县医院有留医部,有供应室、手术室、X光室、太平房……还有防疫站和妇幼保健站。这些公社下面都没有。

在四面黑筢邋的夜晚,县城总会在我的念想中出现,但它变得越来越远了。它每出现一次就被我放大一次,每放大一次它离我就越发地远。夜越深县城越远,有时候它会飘到天上,我昂头望它,它闪着无数星星,就在正上方,望得见,却去不到。天亮之后,县城仍然远,而我们要出工了,我们光着脚,前一日挽起的裤腿尚未放下,腿肚还粘着泥。

下乡一个多月后,我们盼来了全公社知青第一个集中日。

日子尚未到来,集体户就有了节日气氛,空气雀跃而轻盈。我们知道,集中日这日不必落田出工了,在连续出工三十几日之后,我们十足做腻了。没有星期日,每日早早下田迟迟收工,农忙还没过去,我们终于可以停闲一日了。集中日,一只闪光的日子,在连续的强体力劳动之后它被擦得更亮了,它发出的光更加璀璨。在集中日,我们还能吃到公社食堂的饭菜,那是用大蒸笼蒸的米饭。瓦饭盅像机关饭堂一样,这代表了一种文明。在集中日的映照下,我们提前望见了那些瓦饭盅,它们在空无中照着我们的脸,如同灶里的火光。瓦饭盅圆形平底,内里是发亮的黑褐釉,外面浅米色。瓦盅隔热,手感粗糙舒适,县机关食堂一色这样的饭盅,一层摞一层,放入一只大大的木蒸笼,盖上大木盖,湿布捂住缝隙,白色的蒸汽噗噗升起来,雾气弥漫。县城机关的孩子都是吃这种瓦盅饭长大的。

集中日到了,大朝早,我们拉上单车冲落大路,连跑带跳。路上的凹凹凸凸我们一概不管,照头照脑直撞过去,单车轮弹得老高,身上斜挎着的帆布挎包拍打着胯部,实在是太拉风了。还嫌不够,单手扶着车把一边望向田里——

望见我们拉单车冲上大路,田里的人大声问道:“系要出圩啊?听会呢?”

“系啊系啊,系去公社集中开会呀。”我们大声应道,然后跨起一脚,脚底一蹬,向着公社的方向飞去。知青去公社开会是记工分的,记了工分,在年底可分到实物或工钱,我们记了工分占到便宜,却从不把工分放在眼里,我们总是那样没心没肺。

十七八岁都是如此没心没肺吗?

第一次集中日,我们再次见到了民安,我们望见了一个新的民安公社所在地,它简直有十个旧的民安那么大——

它被我们放大了,那些无处可去的夜晚,那些需要在半夜打谷脱粒、一日一日连着插秧的日子,它们变成了一些折光镜把民安圩改变了。民安,它全然不像我们一个多月前见到的样子,不是那样窄龌,它屋檐不低房屋也不少。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这个民安圩,行行****这条唯一的街。

民安圩这条圩街,一个多月前我们一眼都没望,或者,即使望见了也像没望见,我们是从县城大地方来的,对小地方没兴趣。现在呢,我们从泥土拔出脚来,它也打地里重新生出来了——我们望见一只商店,里面柜台围了一圈,有售货员企在柜台前,啊这就是民安的百货商店了。单车向墙上一横一靠我们就入了店,一排排货物都是见过的,这时却又有些生了。我们一样样望过去,宛如初识:肥皂、电筒、火柴、糖果、布匹……虽没县城的百货公司大,货物也少得多,却也使我们眼花缭乱。啊真是爽逗,饼干是圆的,扎头发的塑料绳真鲜艳,手电筒至有气势的,多得成了堆,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还有电筒用的小灯泡,有很多鞋,军绿解放鞋,还有几双凉鞋呢,棕色的塑料凉鞋,甚至比县城的更好看,有镜子有发卡,唯布匹不好,那花色实在是太土了。

售货员是好看的,乡下顶尖标致。她知道自己好看,所以倨傲。知青望她她也望知青,两下里,互相探寻,一眼扫过来,一眼扫过去,两厢都故作淡定。

有人来催开会,到了公社大院,它也比第一次见时要阔宽,会堂几乎有学校的礼堂那么大,而且呢,人潮汹涌,全公社的知青聚拢了,上一届的上上一届的、同一个学校的、同过一个文艺队的,男生和女生,那些全校出名的人,他们竟然都到民安公社插队了。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这个那个都有些新鲜。

就开会,表扬先进、批评不良倾向、提出今后要求。小组政治学习,批宋江、追查政治谣言……总算散了会,大家又纷纷拥出,唯一的街上灌满了好几届知青。我先去邮电所寄几封信,又去新华书店转一圈。有个打铁铺,两人打铁,你一锤我一锤,打好的锄头、镰刀摞在旁边,一种新鲜的铁灰色和铁气味……饮食店门口有两只大蒸笼,火正旺,蒸笼里的香气散到街上。店里吃食不少,除了米粉,还有包子馒头发糕,包子有菜包和肉包,菜包的馅有豆腐干、咸菜和猪油渣,馒头里放了糖,闻着甜丝丝的,松且软。粽子,跟县城一样包成三角形。

正是圩日,街两边摆满了担只,都是一担一担挑来的,簟箩、篾篮、畚箕,青菜、番薯、木炭、药材、鸡蛋、鸭蛋、咸萝卜干,或者,只是一担柴。我们从这些担只间行来穿去,打街头蹿到街尾,我们望见了猪行,细花猪在竹笼里憨头憨脑的,泥地凹凸不平,地上有猪屎。行过几步,又有鸡屎,刚孵出壳的鸡苗和鸭苗,细碎的吱吱声、毛茸茸的活物。

不觉行到街尾,街尾是某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孙晋苗就在药房给人发药——一间大药房,架上盒盒瓶瓶的是西药,有细抽屉的半面墙是中药,这样中西齐全的药房,远非寻常大队合作医疗站可比,我猜它开始时是私人的,后来公私合营,变成母亲大人说的联合诊所,再后来,变成了这个大队的合作医疗站。

在《漫游革命时代》中,我写过人人苦练一技之长。事隔多年,我仍依次看到篮球、小提琴、二胡、扬琴、笛子……笛子使我想起县文艺队的大头卢,想起《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催马扬鞭送粮忙》这永恒的笛声。学校文艺队本无扬琴,有一日忽然有了,一个女生和她的扬琴出现在舞台上,她手捏两根竹槌,叮叮咚咚边敲边唱:“红棉花开红万里,红水河畔歌声起,歌声起哎,尼啰——尼啰——”

吕觉悟热爱科学。她爸爸在供电所,订有《科学实验》杂志,她妈妈,五金厂工人,不识字(后来扫盲了)。与此相对应,她的心一时高,一时又低。高时她狂想,有朝一日要参加制造原子弹。她时常提到表哥,那是一个至至顶级聪明人,从未摸过汽车,但系呢,一辆汽车在草原(我至今不知她表哥如何去了遥远的草原)野路上坏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时表哥就大显了身手,无师自通掀开车盖,东敲西捣一番,居然修好了。吕觉悟对此无尽钦佩,她说她表哥若能出国留学,讲无定哪一日会得诺贝尔奖。就是从吕觉悟嘴里,我和王泽红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最犀利的奖叫诺贝尔奖……有关原子弹氢弹,吕觉悟一出嘴就明白这个讲过头了,至荒唐。即使破天荒地推荐上大学,断不可能去国防工程,她和王泽红的父亲都有历史问题。王爸爸王典运,从教育局下放供销社,当供销社的采购。吕爸爸吕沉,从水电局下放到供电所。我爸爸的历史问题我半点不知,反正他死了。

吕觉悟放弃原子弹之后打算组装收音机,她买来了电阻和二极管,但忽然又改了主意,觉得修单车更实用,至要警惕的,是收音机容易滑向偷听敌台。她就决意专攻单车了,工具现成的,就在床底或壁角,一只木做的工具箱,扳手、老虎钳、起子、锤子,她还翻出一盒像猪油一样的名堂,黏糊糊的,闻之有股肥皂味,是她妈妈车间的机械润滑油。

吕觉悟至诚同我讲,她在玉林的表姐讲的,以后知青可能通通扎根农村,冇会再招生招工了,除非有特长。吕觉悟打定主意,若十年都回不去,她就自己返,在东门口摆只修车摊谋生。

我回到生产队,见高红燕带了只麻袋来,麻袋鼓鼓囊囊散发铁腥味。她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放在墙角。不多时,她就在屋檐下拆开了自己那辆单车,车头在东,坐鞍在西,两只轮子重叠靠住柴屋门口,车链像条蛇瘫在地,她拆开滚轴,掏出滚珠,一只只擦净黑垢,又一只只摁入一盒黄油中,她的手是黑腻的,膝头垫了块补丁劳动布。高红燕打算,她的修车摊子将摆在县二招的斜对面。

泽红铁了心学医,从不改变。西医没法学,她就学中医。她跟乡下的一个表哥背汤头歌,还学认中草药,买了一本书。

与潘小银相比,我们起步都迟了,她高一就跟人学杂技,还学武功。难以想象。一个姑娘妹,早早就知道读书无用,随随便便就旷课了。即使上课,她也是懒洋洋的,人也不坐直,斜靠着弄她的头辫。她打散辫子,揪落一根头发,放入牙齿间一扽,嚼着发囊根的肉吃下去。我记得并未见她吃过发根,但此刻,我却真切地看见她嚼了发根,也许是我的想象力忽然强劲了。总之,她如此古怪不免让人担心。她告诉我,此为秘方,可以使腰变软。练杂技必须腰软,下不了腰,师傅绝不会多讲一句话,他根本不教你。她隔日去一次陆地坡,有时住在那边。她讲她正在学火流星,一条长绳拴住两只杯盏,杯盏放油点着火,然后就舞起来,在头顶飞舞,在身前身后身侧拂拂飞,舞成一只圆,杯盏里的火连成一片,像一道金色的圆环。她现在是在绳子的两头各绑一块石头练习,她将来还要学咬花顶碗,牙齿咬住一朵花向后弯腰,头从两腿间伸出,头上再顶一只碗,眼下呢,腰不够软,还不能学这个咬花顶碗。

插队后潘小银不再讲她的火流星和咬花顶碗,她说杂技不能防身,武功可以。此番她的师傅是在容县,圭宁到容县六十里,从县城到民安已经行了三十里,再三十里可到容县。她的师傅武功极是了得,全圭宁无二。有关容县,历史上是大地方,叫容州,出过大军阀大人物。往时有钱人家都要送子女去容州读中学。容县卧虎藏龙,有几多世外高人的。她师傅在国民党军校做过教官,授人有术,她仅练了只把月,现时即可徒手对付两三个男人。

我不识趣地问她,何不喊你爸爸教舞剑呢?潘小银头歪着,仿佛沉浸在某片银光中,过了一时,她从虚拟的银光中退出,以无限遗憾的口吻对我讲:“系啊,真正的高人都无会传功畀人啯,再讲一般人亦学无会。”

十七岁到十九岁,我迫切想要跳出农村这潭烂泥湴。

幼时我是喜欢乡下的,我钟意外婆的香塘村,有河有竹有蚕,那蚕一簸簸的在祠堂的地上,不远处还有只大祠堂,后生姑娘在大祠堂练节目,是削竹钎的《竹钎舞》,姑娘们一唱一跳就成了越南姑娘,竹钎是用来做陷阱的,对付美国鬼子,那一年的口号是“支援越南打美帝”。外婆家的姑娘多,文化高,有好几个高中生,我读过《红岩》,她们也读过。她们还唱歌,“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男男女女大声唱,我也听会了。人人言语有趣。我跟上山,执木薯叶给蚕吃,一路有言笑,蚕吃着也是光彩烨烨的。当然香塘村还有外婆,她钩花,床头还有本旧旧的书,上头的字我不识,故我外婆是神秘的。

即便如今,我仍觉得外婆的香塘有种响亮繁茂的气象。是茂密的大树永远有满树的叶与花与鸟,纵是一只被缚住翅膀的母鸡,也能有一团光拖曳着。

六感的竹冲村确实清寒,不但简陋得连个祠堂都没有,整个村仅有一个外出工作的同志,这同志是在地质队,有次回来探亲,到知青点同我们聊了聊,我们只觉得这个村的工作同志实在太少了。年轻人倒有一个两个是高中毕业生,可都不在村子里,他们去了林场,并不在生产队干活,向来不熟。一起下地干活的后生姑娘,连小学毕业的恐怕也少。几个姑娘说自己是文盲,我并不信,后来才知竟是真的。后来一个一个地就出嫁了。

村里更显荒寒。

乡间劳作本自然之事,今时看来,更是健康之生活方式。但,人一旦被集体劳动禁锢,身心总要日渐干涸。

队长一吹哨子就得出工,每日三节工,一切作物听从上级指令,收成交给公社收购站,户口固定在乡下,终年劳作,所得无几,极度的底层感。

我日夜盘算,走马灯般,设想种种可行的特长。从高二始,每每同泽鲜行街散步,我总是要同她讲,一定要学一样东西啊,未来是严峻的。严峻这个书面语出现在我们的倾偈中,很增添了端肃。

我买过一只口琴,但一直吹不成曲。

一只口琴就是县城青年全部的音乐生活,理想与文明、浪漫与梦想的象征,每个有想法的小镇青年都有一只从西门口文具店买来的不超过五块钱的口琴,哪怕不吹,仅置于抽屉或枕边……某日,我忽然痛感生活之无聊,于是,拿上五元巨款,从东门口沿着骑楼一路奔赴西门口的文具店……一只小巧的长形盒子,上海口琴厂,镀亮的琴身闪着银光,里面镶嵌细细格子,像春天刚出的竹叶绿,青青粲粲的。回到家,我含着口琴吸气、吹气,口琴发出和谐悦耳的呜呜声。

口琴是我的秘密,我把它藏入床底的小木箱,在特别的日子里才拿出来,我基本不吹,但有一只口琴藏在床底和没有是完全不同的,它提供了对未来的想象从而象征了未来,它是我未曾实现的特长,是隐藏的能量,是一只豹子,我召唤它的时候它就一跃而起。

这只口琴激励了我的奇思异想,在我的一技之长未能落地之时,我唿声间想到要成为一名作曲家,我按捺不住,马上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了泽鲜。泽鲜从文良波那里借来了《怎样创作歌曲》,我异想天开地认为,凭自学就能来一首类似于《亚非拉叔叔阿姨请你到我家》,据说那就是一名四川知青写的。

我马上设立了一本音乐日记,以我在小学音乐课(实质上是唱歌课)学到的简谱谱曲,每日都在本子上写上几行。那段我热衷用毛笔写日记,这本音乐日记也是用毛笔写的,有一首《万年青》,是自己写的歌词,而那些谱曲的符号,那些阿拉伯数字,那些短横与圆点,如同一些密码,过后自己也看不懂了。

“音乐日记”仅持续了一个多月。

那是我一生中无数盲目莽撞的一小莽。

某日我和吕觉悟再一次谈论特长,我们时常在焦虑中。对她而言,即使学会修单车也还是不够,而我,除了在文艺队跳过群舞一无所长……我忽然讲出了自己的口琴,我以为吕觉悟会大吃一惊,她没有吃惊,她应道:“系啊系啊,我亦买了只。”我们在去往五金厂她家的路上,上一只很长的坡,是沙石路,我们的解放鞋在沙子上碾行,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吕觉悟也买了一只口琴,我木箱中的光芒暗淡下去,我很快在她家见到了她的口琴,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很快忘掉了口琴,插队的行李竟然没带上。乡下天黑后到处都是黑筢邋的,屋里是豆大的火水灯,漫长的暗夜中我想念过我的口琴,但没几久又忘了。后来我的口琴不知去向,崭新而来,崭新而去。

我仍觉得,这些微弱的瞬间养护了我……

泽鲜学画画。县城的有志青年画画的不在少数。我则打算好好写稿子,插队后,我被郑记者吸收进公社报道组,此路径顺理成章。

我和郑江葳都是报道组的,整整一年,我们每个夜晚都熬夜写稿,为了采用率更高,我们约定,无论谁写,一律署二人名字,李跃豆郑江葳,或者郑江葳李跃豆,如此,我们的名字就会频频出现在郑记者的办公桌上,进一步,出现在全县的有线广播网中(女播音员以一口介于广州话与圭宁话之间的官话播道:圭宁县人民广播站,宜家开始广播本县新闻,下面是民安公社报导员李跃豆郑江葳来稿……)。我们奋力打开局面,春耕生产、修水利、平整土地、秋收、大战寒露风……写个不停。

狂热的愿望鞭打我们——瓦上队有个妇娘阉猪,真好啊,我们刚刚在公社听闻消息,立时就奔赴陌生的瓦上村,路生得很,两边的草一蓬一蓬的四仰八叉伸到路中间,一条细路像是陷在地里。我们如同饥饿的豹子,嗅着气味一路寻去。好得很,《半边天阉猪》,一个现成的题目从天而降,铺展在通往瓦上村的细径上,我们的头脑里出现了二号标宋(谁都不需要一个有新意的题目,广播站不需要,《广西日报》也不需要),我们已然生出野心,决意要向《广西日报》冲锋……我时常去郑江葳所在的覃上村,收工之后步行去,在她的蚊帐中并排坐住,她打手电筒,我仰头望蚊帐顶,你一句我一句,我讲她写,或者她讲我写,句句都是陈词滥调。我们不需要生动新鲜的语言,只认定这些陈词滥调,因它们是从报纸来的,报纸有强大的势能,有重量和光,我们追寻着——“谁说妇女不能阉猪,这是封建主义的陈规陋习……”越像报纸上的话就越好。蚊帐里诞生了我们的金句,我们心满意足地睡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稿成,我们即时赶去大队部盖公章,公章盖在稿纸下方,稿子结束处。我们自己在文末写道:“报道属实,可以采用。”然后到大队部,从文书处拿来公章盖上,鲜艳的红印一盖上,稿子立即成为庄重的稿子。我们一刻都不愿耽误,总是在傍晚收工后立马踩车赶去公社邮电所寄稿,趁着夕阳余晖,饿着肚翻过两只山坳。公社邮电所已经关门了,不过不要紧,门口有一只绿色的邮筒。投过稿件,民安圩已经散圩了,泥路一地杂乱的稻草和菜叶。

年底,我们都当上了县广播站的“优秀通讯员”,奖品是一只红色塑封笔记本。所谓荣誉,是社会秩序的重要构件。从幼儿园的小红花开始就是。

本以为,这将是荣誉的起点,就像一脚踩中了跳板,会直接蹦到下一只,这第一只跳板是第二只跳板的积累,我以为,既然写了大量通讯稿,又有墙报和排练文艺节目,自己已然做出了成绩,是当然的先进知青。

事实却是相反,我一脚踩空迎来当头一棒。

负面反应超出了我的想象。本以为,先进知青仅仅事关荣誉,无非是不够风光而已。未料面团持续发酵,日子变得日月无光。总是有人暗示,评不上先进,意味着,招生招工都不会获得推荐,长此以往,便真的要在乡下一生一世了。

我终于如梦初醒,优秀通讯员非但不是跳板,反倒是绊脚石,非但不能给前程添砖加瓦,反而会变身为大大的泥坑。

一条分界线划开了插队生涯,我不再写通讯报道。说实话,我也已经厌烦。我知道它们是怎样写出来的。

有次大队通知我和郑江葳去开会,说是来了位大记者,要我们提供素材。人被通知从各生产队赶来,坐满了一屋,正中间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后背对着窗口,整个人轮廓分明,有着一股大地方的阵势。支书首先讲春耕大忙、上级指示、大家发言……所谓素材,实在是古怪名堂,又如何提供呢?讲咩嘢啰?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作声。冷场片刻,唿声间郑江葳讲:“我来讲一点。”她讲了一点两点三点,记者听着,一言不发,也不点头,亦不笑,并不做笔记。郑江葳无视大记者的淡漠,镇定地把自己的几点讲完了。无论谁说什么,大记者一概面无表情,自始至终,他只言未讲。奉命提供素材的人始终不知讲的有用没用。

我不想回生产队出工,也不想回家,一回家就被大人催着回六感,意思是亡羊补牢犹为未晚,要奋起直追,追谁呢,自然是郑江葳,现在不追,日后就追不上了……

我在大街的骑楼底行来行去,骑楼底暗,不招眼,还有多条楼柱,砖砌的四方柱,用来顶住上面的楼底,你要是望见了谁,又不想让谁望见,你就躲在随便哪条砖柱后。路过东门口时我望见了文化馆,那两只石狮子不见了,大木门敞开着,推笼还是推在一边。里中悄无声息,过一只大天井,上几级砖阶,宽敞的厅里有几排报刊架,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广西日报》,还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居然还有杂志,有《红旗》《朝霞》和《诗刊》,也有《广西文艺》和当地的《玉林文艺》。

阅览厅够得上阔朗,除室隅有个老翁,几无别人。文化馆的人拿了几张新到的报纸夹入报夹,再背住手在阅览厅逡巡一圈,之后就消失在侧门了。新到的报纸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油墨香……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极静,我探头踮脚,侧门行入。里面是只小天井,细长,生满青苔。青苔竟然厚过沙街旧屋,大概平日总是人迹罕至的。

阒静使我得到莫名的抚慰,经历过疯疯癫癫、犹如失控的木偶般的时间之后来到此,心里甚感妥帖。见那墙有只圆门,我从圆门穿过,望见孔庙大成殿的水池,水池无水,池底结着几坨干淤泥……原来这是通向大成殿的门,怪不得墙是朱红色的。大成殿也无人,我穿行了好几只天井,沿纵横过道走廊,穿过了几道门,从天井到水池和池上的曲桥,所有的门都闭着,每只窗都是关紧的。我放松下来,而门外就是东门口,如此闹中取静之地,真是再理想不过。忽然我对招生招工没了兴趣,只想着,将来若能混进文化馆,当一名每日换报纸的人至是理想。

民安圩的尽尾是民安大队的合作医疗站,民安大队,是民安公社所在地,相当于一个省的省会,在这里插队的知青,处于金字塔的顶层,而民安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是金字塔的最顶尖,克里姆林宫顶上的那粒红星。合作医疗站(大队办,集体所有)与民安卫生院(公办,归属县卫生局,国家的)在同一条街上,一个圩头,一个圩尾。

大家公认,孙晋苗进了合作医疗站,那是全公社最好的位置。

学医永远令人羡慕,世间所有的一技之长,加起来都比不过学医,最乱的乱世都有饭吃,权势再高也会生病。想想唐朝孙思邈,闻讲海龙王都找他看病,老虎有病也只好挡在路上候他来。话说孙晋苗的爸爸是南下干部、县氮肥厂厂长,但系呢,孙爸爸并未同公社打招呼,一切都是下面所为。我一向不以为有何不妥,黑暗、腐败、不公平、不正义……我没有公平这个概念,孙晋苗既然是我的朋友,一切就是好的,就是对的。她不用下田出工,又可学医,很好。

我与孙晋苗,小学初中同班,七年同窗,少有交集。她永远在前头第一排,我永远在至尾一排。我并不知道她插队就在民安公社,下乡那日没见她,从大卡车到公社大院,又分大队分小组,一直未闻她的名字。

有日忽然在公社邮电所门口碰见,她兴高采烈唤我的名字,我望见她也异常欢喜,两个人都欢喜得快哭出来了。

他乡遇故知就是要哭的——这就是插队和没插队的分水岭。

“他乡”的讲法很可笑,我们也明白,踩车两小时就到东门口,“他乡”一说,实在是乱用词。但一个他乡的境遇千真万确降临到我们身上。他乡不是地理,它深存于我们的内心。学校生活已永去不返,见到同学不由得格外欢喜。

“跃豆跃豆你去我那里**吧,就在圩尾,几近的。”她喊道。我们立时兴高采烈吱喳着向圩尾行去。

一个小门入得来,只见大地坪晒着切成片的中药和乱筢喇的草药,直满到地坪边,这令我精神大振。铁线上晒着衫裤,有一排平房,啊,孙晋苗竟然有单独的一间。拥有单独住房至是奢侈,我便享受她的奢侈,一到公社就住在她那里。她认为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她亦是。有想法的结果是比赛谁睡得更迟更夜,仿佛两支蜡烛,互相辉映。她专心致志画她的素描,我就专心致志看书,到深夜她还毫无倦容,我也让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无尽的深夜变得肃穆……最后,我先熬不住了:“不然就睡觉吧。”她立即弹起身,似乎就等这句话。她拎水桶、我端面盆,水井就在院子里——天啊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利的了,要知道,担水向来是艰苦之事,几步之内就有水井,这也够奢侈。

初冬,井水清凉,星空澄澈,颇为切合我们高远的情怀。

但是蚊子嗡嗡来了,蚊帐已经拆洗,身体毫无遮挡。孙晋苗沉着地找出蚊香,她点了一盘又一盘,一共点了四盘蚊香,床的四只角各放了一盘。她双手一拂,说:“肯定可以了。”如此豪阔,点四盘蚊香!我家至多点一盘,大多数时候不点,直接在蚊帐里用火水灯烧蚊子。

孙晋苗对我意义非凡,她继承了她南下的北方爸爸豪爽义气的一面,她全力帮我,写信给她在广西大学中文系的姨丈,请他寄书,很快,书就寄来了两本,《现代诗韵》和《高歌向太阳》,晋苗说以后还会寄来,并且,我写作碰到问题可以写出来,由晋苗寄他再答复我。她还神奇地找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杜甫诗选》,这是我认识的人都没有的,纸页黄而薄,望之古旧,想来极珍贵。但我很快就不再看,因高考恢复了,我上了大学,她去了一处工厂,之后失去联系。多年来我不太记起她,更谈不上回报一二。

四十年后打听到她的电话,她在海口,按点退休了,她早已不画画,改为瑜伽和钢琴,她女儿博士后已经出站,女儿女婿双双留上海交大任教。一切都不错,就我们的起点而言,可堪骄傲。

时间中的两只铜钹,总是不能互击,她一次次亮出她手中的那只铜钹,我的那只,沉在无尽苍茫中。数十年后,两只铜钹都已没了互击的动力,她要做瑜伽……即便补上那种敲击的姿势,发出的,也不再是往时的声音了。

许多年没去河边了,尤其夜里。自从搬到医院宿舍,再没见过夜晚的北流河。最后一次,是那次,我从少年之家回沙街,被一只狗狂撵,跌入畜牧站门口的石灰池,周身沾满石灰浆,吕觉悟陪我到河边,还有几个邻舍也陪去。他们蹲在码头,我跳落河洗身,夜色中,望得见身上的白色石灰水在青暗的河水里慢慢散开流走,由浓到淡。

“返乡活动”的音乐致敬晚会就在北流河边。晚会到一半,一个中年男人到我跟前,他非常有信心我知道他,他说他是陈普里。

我果然知道这个名字。我从未见过他,也算不上认识,但我知道他,他跟郑江葳有关。郑江葳,我一直视她为竞争对手、前程之阻碍,却从不反躬自问,一不得志就赖她。到了六感,觉得处处被她压一头,乃至自暴自弃。

有的人五十岁还不成熟,郑江葳十六岁就成熟了。高一时她找我谈话,她说:“跃豆,去操场行行,好冇啰?”之前我与她反目,有一两周互不搭理。听她讲话恳切,我迟疑了一时,就跟了她去操场,操场那时还有两樖大凤凰木,炽红如火的凤凰花正满树繁盛。“跃豆,我总羡慕你至有个性,学习又好,我如何努力都比不上你。”听了这番话我就至诚舒服了。

然后她讲起了自己,学习基础打得不好,不像我,在县城读小学和初中,她从小跟父母在公社下面,连县城都很少得来,又讲起幼时的乡村生活,如何偷土豆,如何烤来吃,如何吃胀了打嗝……她忽然讲到她弟弟郑江民,郑江民初中与我同班,学习顶尖,性格内敛谦和,女生对他多有倾慕,我亦然。郑江葳说:“江民不同,他天分好,聪明,什么都学得好。”她讲得不错,作业发下来,我总是拣出他的,迅速翻开扫上一眼。他的字潦草难看,页面极不整洁,但他每道总是对钩。讲到郑江民我无端有了柔情,而且,很不争气,耳根发热了。

尽管如此,与郑江葳同到六感,我仍有冤家路窄的感觉。事事碰在一处,同是公社通讯组成员、理论学习组成员,一起排练节目,采访写报道、开会讨论发言、送稿回县城,在大队出学习墙报……不折不扣生成孪生姊妹花。但,做了同样的事,她成了全县的先进知青,我则成了反面教材。我极感不公,极度消沉。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你居功、骄傲、看不起能力低的人,你的一切成绩就成了负面的东西——但我仍然是那个骄傲、看不起人的人。

青春期的愁闷向来无穷尽,那时更是团团乱麻。她二十一岁,我十九,都觉得年纪已经很大,一切千头万绪没着落。只要还在乡下,就不能谈恋爱,不能接受别人的倾慕,也不能流露内心的情意。一切需严藏。而我们的青春就要荒废了……有许多令人忧愁的事,邻大队的老知青,插队七八年,少数人离开了,多数人浑浑噩噩,一个女知青嫁给了当地农民,生了三个孩子。有的病退回县城,有的去新疆当盲流。初中同学罗明艳,闻传她怀孕了,又打胎了,是引产……一切都惊心动魄。

与郑江葳疏远后,我对郑江民也不再抱幻想。他去民乐插队,听讲也未评上先进知青。我自顾不暇,对郑江民也已淡忘。有一夜在大队排练,落了细雨,别的人都没来,只有我和她。她少有的愁闷,想讲点什么又不讲,这种神态我从未见过。唿声间她说:“有个陈普里……”然后她又不说了。然后她又说:“陈普里……”我望着她,她沉吟片刻说:“你可能会喜欢他的。”我从未见过这个陈普里,直到四十年后,陈普里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断定我知道他,他说他叫陈普里。

我颇感意外,即使年近六十,陈普里仍然是个俊美人才,有点像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或者县文艺队的男主演孔繁伟,温文尔雅又落落大方……从未见过面,不知他为何断定郑江葳同我讲过他、而我一定记得这个名字。我心中震动。我说:“见你我太高兴了,让我给你拍个照片发给郑江葳吧!”他说好的,随即企好等我拍照。他穿件格子衬衣,外套鸡心领薄羊绒背心,规整端正。背景的光线较亮,他的脸较暗,但眉目清晰,容长脸,细长的眼睛,单眼皮,五官雅秀,他灿烂笑着,望之年轻丰润,他说我快退休了。我不便多问,始终不清楚他在什么行业,是何位置(后来听讲他是市医院的某一任院长),尤其是,当年他和郑江葳是怎样认识的。现场很乱,人极多,不便交谈。他隐到光线更暗的角落去,没多久就不见他了。

隔日我给郑江葳发微信,她回说:“他大概也快退休了。”两人的话如此相同,令人感慨。郑江葳当年看中的人算得上不同凡响,是我没料到的。

那一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举国震动。我和郑江葳同到公社高中赴考,我考文科,一次即中;郑江葳考理科,落榜。次年再考,上了中专,是广西的水利学校,之后留在南宁,水利设计院,极好的单位,有一定权位,她对自己感到满意。郑江民与我同年上榜,他考上北京邮电学院。在县医院体检时,我和他各拿一张表格在几只科室转来转去,在走廊里碰到数次,他神情凝重——血压有点高,要复查。是王泽红的妈妈给他测的血压,复查过关了,他送了她家两袋麦乳精。他低头从门洞出来,又低头骑上单车走了。

我与郑江民从未有联系,20世纪90年代我到北京,与他同在一个城市,但互不通音讯,直到圭宁中学百年校庆,才在校园再次见到。我行过水塔边的大木棉树底,迎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高瘦、神情平和,我们停下,互相端详。

片刻我才认出他来,郑江民,当我叫出他的名字时才发现,除了头发稍稀疏,他其实没大变。他把我们初中同班看得重,班主任、物理老师瞿文希非常宠他,把自己的饭票给他打饭吃。次日我收到吕觉悟几条短信,为郑江民抱不平,说他自己使几百元的便宜手机,捐给学校一万元,学校对他冷淡,是一个官本位的校庆。她还转来郑江民的短信,短信说,瞿文希老师当年在饭票背后做记号,写的是老师在北大时的学号,多年后他还能背出。老师现在湛江,他想去探老师,想我们一起去,李跃豆、吕觉悟、王泽红,我们几个一起去,由他负责机票和湛江的住宿。

而我对郑江葳的偏见一直延续到那一年。

那年有活动到南宁,住在邕江宾馆。晚上郑江葳约上姚红果,吕觉悟约了王泽红,两对人分头来宾馆探我。我是脑子进水了,或者终是潜意识里有隔阂,几十年不散。我与吕觉悟讲得火热,对郑江葳却判然两别,而她安静坐着,也并不插话,显示了她的风度和涵养。

我公然让她和姚红果先回去:“我和吕觉悟还有事,等我外地回到南宁再停一日,到时再约。”等于是逐客。我同郑江葳自1977年冬天高考后从未见过,跟姚红果倒还有来往。我甚至不知自己有多恶劣、多深地伤害了自己的同学。我从外地再回到南宁,以为聚会已定好时间地点,结果当然,姚红果说郑江葳出差了,而她要去北海……此时我才如梦初醒。

那次百年校庆,历届知名校友为头排嘉宾,我班占四席,我在其中,不免心下得意。散会时人流汹涌,从八十岁到十五岁,人稠得黏成团。一时望见熟人,一时又冲散了,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同届邻班的、文艺队的,照相、旋聚旋散,这个喊来那个喊去。学校安排到县二招午饭,众人络绎向那边行。郑江葳特意找到我问:“你是去县二招吃午饭还是同我们几个一起?”她报我以平常心,毫无芥蒂。

她叫来林同学的车,送我去吃饭地点,几十年过去,她在班上仍有威信。吃饭在一偏僻简陋处,不当街,入了小巷又拐几只弯,做房地产的林同学,是他特意找的餐馆,说此处的猪是自己养的,油没问题,青菜也是自家菜园刚刚执的,样样安全。为了印证,林同学带我们看了菜地种的芥菜。

一日,我接到郑江葳的微信,是条语音,说建了六感知青群,若愿意就拉我入。于是我就入了六感知青群。不几日,六感群扩充至二十几人。我每日在群里望见大家红红绿绿的合影,花前树下,或是水池边,或一片山,一座屋,她们举着V形剪刀手,摇着鲜亮的纱巾,双腿交叉扭身侧头,咧嘴灿烂而笑。视频也常时发到群里:一只地坪,十几个妇娘,四五长裙又四五短裙,红的黑的,黄的白的,乐曲经由高音喇叭更其欢腾,视频上一个比一个戏谑,一个夸张地撅屁股,下一个就不按节奏使劲蹦,再下一个,左右摆臂,刻意超出正常的幅度,接下来一个呢,像母鸡张开翅膀上下挓……人人欢喜得很。欢喜着又重新排了队,每人从头起范,做双手握缰绳骑马状,她们在虚拟的马背上骑得欢爽逸乐……

这时径,中国大妈广场舞已被著名策展人引到著名的威尼斯国际双年展,国家层面也有了比赛,广场舞更加爽势了,天性也都解放了。

视频和照片都是女生,没有男生。

我们竹冲的高红燕赵战略罗东,一个都没在群里。无人能找得到她们。潘小银倒是在群,只不闻发声。郑江葳每朝早在群里发一张图片,是一朵花,配以楷体:早上好。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