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二上贾府

漫漫江河上,金浪横波,船帆接踵,渔家的号子声中夹杂着一两声鸟鸣。杜鹃的声音最好辨认,它们大多藏在两岸的枝头中,小心窥伺着人间的繁闹。无足鸟浅浅的掠过水面,以躲避头顶飞来飞去的雨燕。

雨燕是京师最多的鸟类,每年的九月,是京师赏燕的最后时节。过了秋,它们就会成群结队的飞往别处。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去哪里,只知道隔年的二月末,又会逐渐飞回来。

陈恒站在码头上,尚能感受秋风中最后的暖意。他举目眺望,还未见扬州来的船影。只得无聊的环顾四周,远处的青山绿意中,佛塔冒出一尖,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射出蜜蜡般的油色。

大江大河,大美京师。跳跃的眼眸里,忠实的记录着周遭的一切。陈恒还在发愣中,身后却突然传来熟人的叫唤声。

“陈少爷。”

陈恒跟信达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宝琴的侍女春雁。再往对方身后看去,薛家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车上,帘子微微掀起,宝琴的笑容在其后稍稍一露。帘子又垂下来,将里外遮住、分开。

“你们来啦?”陈恒对春雁点点头。今天是薛瑱一家上京的日子,他知道宝琴一定会来。

春雁多看了陈恒一眼,对方今日穿出门的衣物,是黛玉亲自挑的。颜色和形制,是陈恒甚少穿的湛蓝色道袍,上面有一只鸣声亮翅的白鹤,从腿部的衣摆上飞舞,一直延伸到腰侧。

“少爷要不要去那边坐坐。”春雁指了指马车的驾车位置,那处尚有一个空位。陈恒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领着信达一起走到马车边上站定,跟车内的人打招呼道:“二弟倒是来得晚。”

“出门打扮,总是要点心思的。”宝琴靠在车壁上轻笑。今日是来接她爹,她却是不敢继续做男人装扮。听着外头低沉有力的声调,她又揶揄道,“不像大哥,现在出门连穿什么衣服都不用自己想。”

“哈。”陈恒尬笑一声,厚着脸皮接下对方的调侃,笑道,“这也看的出来?”

“依你自己的品味,来来去去就是几套青衣。”车内传来清扬的打趣声,“还是这套看着舒雅养眼,果然,也就林姐姐能管的住你。”

陈恒摇摇头,为自己辩声道:“衣服嘛,能穿,穿暖就够了。”他自觉自己审美眼光不差,只是平日事情多,少有穿衣打扮的心思,只图个轻松自在。

“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宝琴作笑着,又道,“难得有假,大哥不准备带林姐姐出门,游玩一番?”

“自然是要的。”陈恒大方承认,明天就是李贽的生辰,朝廷特意放了三天假。一来最近好事情多,李贽自己也高兴。二来给钱少事多的各阶官员,松松紧绷的神经。

如此想来,李贽要是每个月都过一次生日该多好。陈恒砸巴两下嘴,每个月逢八休息,根本不够京官们休闲娱乐。

“那大哥准备带林姐姐去哪里?”

“去香山寺看看枫叶吧。”

“此地倒是不错,秋日赏花插花,确实舒适的很。”

“哈哈,我聪明吧。”

这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偏巧,这次又碰上五城兵马司过来,还是那个叫得出名字的鲁应熊,此人一看到陈恒,就笑着上来拱手,高兴道:“真是有缘,每次来码头都能碰到陈大人。还未恭祝陈大人高升六科。”

从兵部八品制书令,到六科的七品给事中。虽只有一品之差,可里外的变化,说句高升都是差了。那是屁股上点了窜天猴——无法无天。真叫鲁应熊看的匪夷所思,深感上头有人的好处。

陈恒却不意外,毕竟这次来的还是扬州船只。他点着头,停下跟宝琴的唠嗑,笑道:“鲁大人是为扬州的官船来的吧。”

“正是。”鲁应熊笑了一声,好奇问道,“陈大人这次来是?”

“还是接人。”陈恒也是作笑。鲁应熊闻言,多看了一眼陈恒身侧的马车,忙道:“既是如此,就不打扰陈大人跟家人团聚了。”

他拱了拱手,还不等陈恒多解释,已经告辞离去。后者只好给车内人解释道:“倒是给二弟引来些误会。”

“都是小事,不碍的。”宝琴淡淡的说着,又笑着给对方找台阶道,“大哥跟哥哥亲如兄弟,说一句亲人也不过如此。”

这话也对,陈恒坦然受之,他跟薛蝌的交情,确实不必多言。

又稍等片刻,从扬州北上的三艘官船,就直接抢占过民船的空隙,霸道的横在码头上。兵马司的官兵如鱼群般涌上,一边审视着四周的人群,一边将扬州送来的税银逐一搬下来。

等到这帮人办完事离去,连同薛蝌跟薛瑱在内的身影,才从船舱中走出来。他们顺手搭了官船的路子,北上的旅途倒没经历多少风浪。

“持行。”薛蝌一见到陈恒,更是连亲妹妹都顾不上。几步跳过船板,就冲到好友面前,把着对方的双臂。

“哈哈哈哈,薛兄。”陈恒亦是大笑,紧紧的握住对方的手臂。两人一年多未见,平日多少思念之情,都只能借书信来传递。可古代的书信传递起来终究麻烦,他们最勤快的时候,也就一个月通信一次。

“真好,真好。”薛蝌很是喜悦道,将陈恒上下一顿瞧,“怎么又长高些,人倒是更神气了。”

“薛兄倒是跟以前一样风流倜傥。”陈恒看了看面前的玉公子,又好奇道,“你怎么黑了些?”

“我上个月一直住在保障湖边上,跟几个徽州来的画师切磋技法。”薛蝌说的很得意,不知何时来的薛瑱,却不悦的轻哼着。明年乡试在即,这儿子还是不着调,真叫他这个老父亲着急。

两个晚辈一见他,忙停了许久的心思,陈恒行礼道:“薛伯父。”

打招呼的时候,陈恒心里不免惴惴不安。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伯父的宝贝女儿骗到沈州使唤,又是海运又是陆运,几番劳苦,真叫人不敢直视薛伯父的表情。

薛瑱横了并肩而立的两人一眼,又多看了看陈恒,突然异常和蔼道:“嗯,难为你跟宝琴在此久侯。”

这话说的,陈恒当时就以为薛瑱要偷偷给自己下毒。忙心虚害怕道:“都是小侄应该做的,伯父,路上可还顺利,是否有劳累之处。”

“都好,都好。”薛瑱笑着作答,还十分亲昵的拍拍陈恒的肩膀,“你如今已经在朝中任职,今日来此,不耽误你的公事吧。”

陈恒摇着头,又把朝廷给官员放假的事情提了提。车内的宝琴,却接着陈恒说完的话,补充道:“爹,有什么话,不如回客栈再说。”

听到爱女的声音,薛瑱脸上难免浮现激动思念之色,连连道,“好孩子,都听你的。”人才说完,他就拉着自己的夫人一起上了宝琴的马车。

赶车的自有人选,陈恒跟薛蝌慢悠悠走在后头,前者疑心道:“我怎么觉得你爹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会吧。”薛蝌摇摇头,又打趣道,“现在知道怕了?当时让信达上门来找我妹时,你不是胆大包天的很吗?”

陈恒一听,就转头的死死往身后瞧。信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所作的秘事,被缺心眼的薛家少爷无意中泄了底。当初陈恒让他领着书信去扬州请人时,赵主事当时就推荐了宝琴。说除了她,没人能办好此事。信达因为不想耽误二哥的拆事,就假借给薛蝌送信的名义,混进薛府找薛蝌商量对策。

给了信达一个‘回去后,你小心点’的眼神,陈恒忍不住胡思乱想道:既然是这样,那为何薛伯父为何一句话都没敲打自己。

陈恒将这个问题抛给薛蝌,后者也想不明白,只解释道:“想来是店铺的生意还不错,之前的学政又离开扬州了。我爹最近心情好些,也是正常的。”

对此,陈恒决定不过多评价,先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

……

陪着薛家人赶到下榻的客栈,陈恒并没有多待。一来薛家人才团聚,少不了说话的功夫。二来林家那头还有事,需要自己回去一趟。与薛蝌约好改日再聚,陈恒就没多管他们,以及随他们一道上来的贺礼。

一路轻装快马,陈恒领着信达回到林府。正是家里吃午饭的时候,因考虑到晚上要去贾府赴宴。贾敏没叫后厨准备什么油水重的菜色,只挑了些清淡的口味,免得大家到了晚上没胃口。

黛玉见到陈恒赶回来,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忙悄声问:“薛家哥哥没留你吃口便饭?”

两位长辈正在念叨着林珏,见他们无暇多顾,陈恒也是侧了侧身子,小声回应道:“他们一家人吃饭,多我一个也麻烦不是。”

是这么个理。黛玉点点头,又叮嘱着陈恒,对方难得来趟京师,明后天咱们出去玩的时候,记得喊上薛家兄妹一起。

“好,我省的。”陈恒愉快的应答着。他这副言听计从的模样,都被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隐隐闪过一丝嗤笑,你小子将来成亲后也就这点出息。

“扬州百姓准备的寿礼,都在薛家人那儿?”林如海出声问着。

“嗯。”陈恒停住筷子,又答道,“估计明后日,就会送到宫里。”这方面的事情,陈恒没有多问。薛瑱以前是皇商,给宫里送礼的门道,把陈、林师徒加一起,都不如对方清楚。

见林如海还要多问,“爹,还在吃饭呢。”林黛玉小声抗议着,哪有人吃饭的时候,还问事情的。

林如海也是气结,哦?就只准许你拉着恒儿说,还不准我问几句啊。

“哈哈哈,没事没事。”陈恒赶忙打圆场,贾敏看着这对父女,也是暗笑,道:“吃过饭,就要去见你们外祖母,记得换些好看点的衣服。”

陈恒难得有假,林黛玉本来是不想去的。结果贾家那边来了几个亲戚,老太太又说自己最近身体疲乏,常感不适。

贾敏没法,只好在早上吩咐人来跟陈恒说,下午陪着一起回趟贾府。搞定了陈恒,就相当于搞定黛玉。贾敏将这事给黛玉一说,黛玉果然也是点头应从。

一家人吃过饭,又作简单收拾,就从门口上了马车。还是之前的两辆,林珏学聪明了,就跟父兄挤一车,再不往姐姐那边靠。

如此抵达贾府,他们一家人才下了车,就觉得今日的贾府有些不同。门口停着四、五辆马车,看上去阵势不小。也不知前头是来了何方贵客,叫人不免猜测。

林如海见此情景,当下已经皱眉。贾敏更是吃惊,她以为只是个寻常家宴。可眼下再掉头走,已经不合适。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只默契的沉下脸。

两个带头的长辈,都这副表情。陈恒跟黛玉,又岂会看不出异样。也就林珏尚是懵懂,觉得各处都透着新鲜好玩劲。

陈恒见到这个弟弟的傻样,忙给黛玉一个眼神。林妹妹心领神会,走到林珏身边,拧了一把。后者还算聪明,虽然吃痛,却没有叫出声,只转头疑惑的看着姐姐。

黛玉一句话都未说,只朝着爹娘那处使了个眼色。林珏一看,马上就懂了。当下收拾好表情,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傻样,紧紧跟在陈恒身后。

“大哥,你可得罩着我点。”

“嘘。”

林如海领着一家才走上台阶,贾赦已经领着几个人出来迎接。陈恒再看,却只认得贾琏、贾宝玉、薛蟠。另有两个少年,实在认不出来,只瞧着不怎么和善。

“妹夫,就等你们一家了。”贾赦上来语气亲热的很。

林如海淡淡的笑过,他也不认识两个突然冒出来的晚辈,索性多看了一眼。这俩人也是机灵,立马懂了林如海的眼神,“林伯父,在下王仁,这位是舍弟王义。”

姓王啊,林如海又笑了笑,只点过头,没回这俩小子的话。二品大员想要使些脸色,不受也得受着。

贾琏在旁笑着道:“爹,有什么话,先等姑父一家进了门再说。老太太从今早睡醒,就一直念叨弟弟妹妹。这一天,都是数着时辰过来。”

贾赦方才作笑道:“是极是极,妹夫,你快随我一道去见见母亲。”

一众人进了门,路上都无多少闲话。只贾琏乐呵着道,说家里又来了几个亲戚,有二房大嫂家的——李纹、李绮。有大房夫人的娘家亲戚带女儿邢岫烟。贾老太太喜欢热闹,有意让大家见面碰个头,免得以后路上碰到也两不相识。

陈恒在旁听了个真切,心中暗道,要是薛蝌没有因为自己之故,怕是可能两人今日才在此处初遇。

心中多了几分感慨的闲情,陈恒随着大家一道,又一次走进贾府。乌压压一众人,直接赶到荣庆堂内,先是见过高坐的贾老太太,又是一众晚辈上来论过齿序。

见到宝贝女儿跟外孙女齐来,贾老太太最是高兴,也顾不得男人们的告辞离去,只拉着贾敏跟黛玉,介绍起李纹、李绮、邢岫烟。

……

……

后头的事情,陈恒走后就不太清楚。他只老老实实跟着林如海一路走到荣禧堂,就在此处见到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子腾。

后者最近都清闲的很,今日只穿了不张扬的常服,见到贾赦领着林如海进来,已经起身笑道:“今天讨了巧,没想到能跟林弟碰到一起,真是极好的缘分。”

“王兄客气,昨日才在临敬殿里见过。”林如海淡笑着,语气听上去像是打趣开玩笑,不好叫人细致琢磨。

王子腾扬了扬眉,十分有风度的往陈恒这处看一眼,笑道:“这就是你的得意门生?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见王子腾一副称奇的模样,陈恒也是暗暗吃惊,之前在临敬殿内奏对,他们俩人算是打过照面,不知道王子腾刻意说眼熟,是熟在何处。陈恒当日在沈州那边,虽是跟李安一道,可更像个跟班文书,没想到这也叫王子腾记下来。

他不好拿捏分寸,只跟着林如海一样,露出不远不近的笑容。这王子腾好厉害的记性,当下就想起来,立马道:“你可是跟着忠顺王爷一起去沈州的官员?”

“正是在下。”陈恒客气的行了一礼。

其实王子腾早知道陈恒的来历,只是今日算是初次私下见面,才故意拿捏住对方说道一番。王子腾果然拿住乔,说了几句‘后生可畏’,又在贾赦的引领下,跟林如海分坐左右两端。

这场景未免有些搞笑,身为主人家的贾赦,在堂上如坐针毡。下面一个正一品的勋贵,一个正二品的文臣。两人齐齐端起茶杯,又默契的缓口慢咽起来。在他们后头,就是另一批的各家晚辈。陈恒、贾琏紧坐其后,领着其他人一起当陪客。

贾赦陪一个聊天,已经十分吃力。又如何招架的住林、王两人齐至。贾琏也是有力使不上劲,他说了不少话头,这两人都是不轻不重的应着。

罢了罢了,贾琏心想,左右自己也求不到这俩尊菩萨面前。爹爹的烦心事,还是让爹爹自己烦着吧。他虽不通朝务,可知道人情世故。舅老爷一看就是专门等姑老爷,这俩人要是掐起来,帮谁都不好使,还是赶紧撤吧。

贾琏看了宝玉一眼,此处就这个混世魔王说话最好使,正好借他来顶一顶。宝玉心领神会,也起身说要带同辈们出去玩。

准备谈事的王子腾,自然应允的快,又叮嘱王仁王义留心些。等宝玉正要领着大家出门,给王、林留出空间,王义却突然伸手指着还在端坐的陈恒道:“这位兄台,你不走跟我们一起走吗?”

王义是聪明的,知道王子腾私下堵林如海,肯定有公务上的事情。这俩人聊正经事,你个毛头小子挤在旁边,多没眼力劲?

听到对方语气不耐,陈恒晒笑一声,还不等说话。王子腾已经道:“休得无礼,持行已是朝廷命官,更在六科当值。义儿,你还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成日不着调?”他顿了顿声音,“以后见到持行,要么叫声兄长,要么叫声陈大人。”

被亲爹一阵呵斥,王义深感落了面子。他又多瞧了气定神闲的陈恒一眼。后者都没拿正眼瞧他,只看着身侧的林如海,道:“前面走的有些累了,老师,我想坐着歇一歇。”

俗话说的好,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个时候,把林伯父一个人丢这里。那不是枉费林如海的一番教导?

林如海深感欣慰,勾了勾嘴角,对陈恒亲昵道:“不想动就坐下来陪我吧。”他又对林珏叮嘱着,“去跟你表哥好好玩玩。”

“哦。”林珏得了令,又小心翼翼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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