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卷:泽鲜

**街:上街。咷阵先:先歇会。龌水:脏水。

——《李跃豆词典》

在香港去了趟浅水湾,因萧红曾葬于此,刘颂联的学生又正要写萧红论文,于是一拍即合。三人微信群,地铁聚头。下了公交车昂头就见一幢窃蓝色巨楼,楼面浅浅弯曲,高而新。刘颂联说那就是有名的浅水湾饭店,张爱玲所写《倾城之恋》,范柳原与白流苏住过的酒店,不过高而新的那幢不是,矮的那幢才是。

《小团圆》里蕊秋住了很久的浅水湾饭店也是这个。

就下沙滩找萧红当年墓地。学生行前做了功课,查了资料,是浅水湾饭店向北一百七十步,当然墓早就没有了,1942年埋萧红骨灰处只剩一片沙滩,平缓,略倾斜向海。正是《小团圆》里写的淡赭红的沙滩,只是没有她描写过的星鱼,那种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黑银镯。我倒想碰到这种星鱼,自然没有。后来问了刘颂联,说星鱼就是海星。所说的果冻鱼约略是海蜇。这个也没有。

几个人行来行去找到一樖树,照了相。

在沙滩坐着闲话,汉字的简体与繁体,粤语和普通话,粤语写作的可能性。刘颂联认为可以试,我觉得大难,很多音找不着对应的字,要改造的东西太多。方言过多,写读都是障碍,若方言太少,方言力自是减弱。又当然,阅读有些障碍未必是坏事,读得那么流利有什么好,不免滑腻。有些方言很古,放入句中,整个句子都会变得特别,不注释也大概猜得出。如此即可。

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忽然扯到了神仙,从神仙又谈到了信仰。

我去过的一处圭宁南部天堂山,山上野牛极多,本是村民养来耕地的,不种地,牛就跑入山变野牛,野牛生了小牛,小牛大了又生小牛,野牛越来越多,哪个捉到算哪个的。村民时常宰牛食肉,露天煮,铁灶铁镬立于地坪,女人们在天地间使斧头斩牛肉,对面是层峦叠嶂的群山。

闻半山腰有个女神仙,我就去寻了一次。山陡路滑多苔,雾极大,白蒙蒙隔几步就望不清,快到山顶才见那座砖屋,当地人称为庙,其实不是,只是一处旧屋,有个女人长住,女神仙指的就是她。据讲她先前在大城市当教授的,一日忽然到此,开荒种菜,担水煮饭。讲的是普通话,故非本地人,住了近二十年,算起来已有八十几岁。门头有“大仙殿”红漆字,门边墙壁各钉只铁架。用过的饮料易拉罐,一满罐烧残的半截香。石棉瓦,墙脚层层青苔。木门外面一道简陋铁栅栏门,上了锁。

本不习惯谈论信仰。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谁是佛教徒谁又是基督徒,只能凭感觉。一个写诗的朋友时常从肺腑涌出一句“主啊……”但他没入教,说不喜欢那些信众。

近时听朋友谈起,说信仰可以令生命翻转。建议试一下虔诚祷告,如果有心灵感动,包括身体感应(流泪或全身发麻或脊柱过电或头部流汗),便能基本确定,他即刻发来祷告词。

但我没有试。

总觉得,谈论宗教信仰是一件危险的事。

宗教信仰不是用来谈论的。

刘颂联说的也并不多,只说要么大信要么不信,小信不如不信,否则心灵难以真正安放下来。他现在成为一个饭前默祷的人,内心坚定神情肃穆时常眼含热泪。他将来也许会成为牧师吧。

泽鲜不说宗教这种字眼,也不说佛教,也不说佛教徒。她只说,有信仰就可以一日只食一餐饭。有几年她日食一餐,大人孩子均如此。他们相信多吃无益,而节食则可保持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故,午时一餐,过午不食,仅饮清水米汤。

她貌美、天真、纯朴,本来一切在正常轨道,忽然喻范来了,瞬间席卷而去,她坚信智力不如他,为他献出一切是件幸福的事情。早早结了婚,以她教书的收入维持两人生活。一两年间,喻范考美院不取,开照相馆也倒闭了,也是机缘巧合,或是他上一生修持过,今世接续上了,信仰坚定了他,两人远迁桂林乡下,泽鲜也就此辞职。那年代,辞去公职极其严重,意味着不再有稳定的收入。

我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这位第一密友、自十岁起的多年玩伴,没多久,我就完全望不见她了。

高中时我擅自从自己班宿舍搬到低一个年级的泽鲜她们班的宿舍。讲起来奇怪,竟无人过问干预,人人觉得天经地义。两人同入同出,朝早沿玉梧公路跑步去体育场,跑道跑上两圈再回学校上早读课。我同泽鲜讲,早晨跑步系要锻炼意志,意志力的价值高于智商。那是我在医院浏览室的报纸读到的。她对意志力这样的词马上产生了崇敬之心,愿意陪我早二十分钟起床,在冬日黑麻麻的公路磨炼意志力,饿着肚子在辽阔的体育场跑两圈。我们跑完步到西门口,确信意志力这种东西已被自己秘密捕获了,它将使我们不凡,使我们的智商如虎添翼。

我们坚持用书面语交谈,因这显得高级。

许多词汇从未在圭宁诞生,口语无从说起。圭宁话还天然携带粗口。圭宁的孩子满嘴粗口是寻常事。有人到高中还改不过来。有个女生说另一个女生被豆浆烫伤的事,一开口就说:“阿只猪瘪。”她自己竟意识不到这个词的污秽下流。体育老师听不下去,“你今朝早出门没刷牙吗?”他厉声叱道。我庆幸自己觉醒,免了被人呵斥。猪瘪、烂瘪、丢你嘞。大家都这么讲。孩子并不晓得其中的丑恶。大人见面打招呼:“屌你只契弟。”就跟“吃了吗”一样,是最平常的惯用语。

泽鲜是我的净化器。

那些在街上乱逛的日子,为了同她用书面语谈文明的话题,口语连同口语中的粗口就被我摒弃了。我认为,只有用高级的词汇才能谈论高级的话题,《光明日报》《朝霞》《自然辩证法》……我认为自己读过的都是极高级的,吕觉悟家的《科学实验》,从西门口新华书店买到的《宇宙之谜》,这一切都是文明的、高级的,通通都是书面语,需要同泽鲜谈论这些高级的事物,宇宙之谜、神经元、光子……理想、意志力……我以土话的腔调诵读了这些词汇。

拗口而神圣的文明之词,给我们两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泽。

每日里同出同进。出学校门,右拐上一短坡就到医院宿舍,那排泥砖平房,泥砖砌的墙,墙皮剥落,屋内是泥地,既无水泥,亦未铺砖,没有下水管道,龌水直接泼到门口,泼到屋前横着的明水沟。水沟浅得不能再浅,仅半掌深,水沟连着的空地称为操场,仅一头有篮球架,一个徒有其名的、半边的球场,篮板、篮架,一律歪斜,篮网自然没有,仅有一只铁圈,生了锈。屋后有芭蕉,似乎富有诗意,有一樖人面果树,老而粗而大,遮住整个灶间的屋顶。还有田垄,高的垄脊,两边沉落的水田,一边种水稻,一边种慈姑。小路可达龙桥街及小学后门,还可去环城二队。村子有农家有祠堂,参差错落着田与菜地与果树,还有鸡鸭狗。这些东西的好,要到许多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早时我们视如敝屣。

我们只钟意远处,哪怕仅仅远至东门口。

待在家里意味着层出不穷的家务——破柴,或烧滚水,或搛出灶肚的火炭,放入瓦锅盖上盖,留待冬天烤火;有时要炼猪油,猪板油切成块,铁镬里放一点水,水干冒油,无声的油滋滋而出,猪板坨慢慢缩细,变成焦黄油渣。

为咩对油渣不感兴趣,为咩不奋力从冒着热气、炼油的铁镬里抓一块油渣送入嘴?为咩不愿守在炼油的铁镬边垂涎三尺……是的,琐碎的家务浪费生命,而油渣纯属低级之物。我要赶紧逃出家,去散步。

散步这个词是书面的,因而够高级。

本域不讲散步,讲行街,或者,**街。

的确,“散步”与行街或者**街很不同,行街或**街均是玩耍,心无挂碍周身放松嬉皮笑脸……而我们两个,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一出家门就要紧张起来,简直要一溜小跑。为逃避家务,我先要假装上厕所。快速穿过公路,在落坡处的杨桃树底磨蹭到泽鲜溜出来……然后我们就正式开始散步了。

我们要求自己至诚正经、认真严肃地散步。这件叫作“散步”的事情,我们赋予它喜马拉雅的高度,然后专注精神沉浸其中——

我们不会东瞟西望的,我们望得多了,酸嘢摊、杂货铺、米粉铺、打铁铺,它们都是庸常事物,毫无光泽,而我们要高高超拔。遥远而高拔的事物一路贯穿我们的谈话:班主任家的阿婆去过海南岛呢,海南岛啊,至远,遥远南海上的岛屿,据讲冬天都无使穿棉衫,连毛衣都不必,阿边的妇娘妹,穿衫都露出肚脐眼的。我有个七姨在新疆,听闻新疆远得不能再远了,六日六夜火车才到。我又要压低声音报知泽鲜:“我舅父,排第四的远章舅父,他去香港了,舅父和舅母,他们全家都去香港了。”我对香港一无所知,只闻那边纸醉金迷,有几多特务。泽鲜则有一个亲戚在南宁,做文化工作的。将近四十年后我才知道,泽鲜的妈妈曾在香港的工厂做过工,吕觉悟的爸爸在香港读过大学,而这一切往时无从知道。

讲完了有限的几个远方,再也没有了。于是两人抬头望天,天上星星无限高远。国家取消大学已多年,两人决定自学,泽鲜要学画画,我打算两手准备:一是每日写日记,既锻炼笔力,也清理自己乱糟糟的想法,一日三省吾身,每日光阴不准浪费;第二就是学好数学,因为数学系科学之母。

“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我在阁楼堆着的旧课本上看到了这一句,是用墨水笔写在数学课本的第一页,下面还有破折号,柏拉图。这些旧课本是远章舅舅留下的,他那时候已经到江西矿务局了吧。

只有与泽鲜,我才能讲出自己的远大志向。天文学,一个在天上闪光的学科,在灰暗的偏远小镇成为秘密的骄傲,那斑斓的壳装点了你的梦。是的,要为人类探索宇宙秘密,要学好数学,以便计算一颗星到另一颗星星有几多光年。

光年,璀璨而甜美,它激动人心的力量擦亮了小镇狭窄的街道。

于是两人就行到了新华书店。我买了《几何》《三角和代数》《高等数学》,准备自学数学,做一个接近光年的人……自学的消息像大黄蜂嗡嗡传来,郑江民买了十几块钱的书自学,堪称下血本,李一鸣也买了很多零件准备装收音机。有日全校开大会,我望见郑江葳拿了本英语。我便同泽鲜讲,也是同自己讲,不能只限数学,应宽泛涉猎。于是我们再次从东门口行到西门口,在新华书店,我看中两本书,《天体的来龙去脉》《火山和地震》,一并买了。泽鲜呢,泽红喜欢文学,泽鲜就帮姐姐买了一本小说叫《青春颂》,讲知识青年在农场的生活。有关小说,我的态度忽高忽低时常起伏,一本《西沙儿女——正气篇》,不好看,断定文学无趣。关于文学,我的观点来自书本: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这就是我对文学的至高理解。

看过科教片《无限风光在险峰》,就又有了话题。行至水浸社的骑楼底,我就向泽鲜转述:喜马拉雅山脉的形成、气候的分代……喜马拉雅,这个遥远的词真使人激动,地球之巅那纯然的白,那孤绝的美。喜马拉雅,这几只字音也被擦得闪闪发亮,电影里纯正的普通话说出的喜马拉雅带着天生的磁性,一用圭宁土话即变得拗口。好吧,我就用蹩脚的普通话讲出这四个字:喜马拉雅。即便是生硬的普通话也到底是普通话,它变顺溜了,虽然蹩脚,却能顺溜,可见普通话硬是好。古时喜马拉雅是一片海,就叫作喜马拉雅海……我对电影的描述,是一派报纸腔调:“科学工作者同大自然搏斗,他们不畏严寒缺氧冰塌雪崩,冒着生命危险,在喜马拉雅山进行科学考察,他们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

我又看了科教片《风雪流》,仍学舌给泽鲜听:“要改造自然,使自然界的发展符合人类的需要,必须掌握自然的规律,学习自然科学,要为人类而奋斗,不惧怕牺牲……”同时我喜欢电影的新闻简报。为看正片之前的新闻简报,我和泽鲜赶到体育场,《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桂林》,鲜亮的色彩骤现在小镇的灰色上空。我们还遇见了吕觉悟,吕觉悟,这个从头至尾的好朋友,她也是来赶《新闻简报》的。为了确认自己是小镇上的少年精英,我们要认真看那正片之前的《新闻简报》,我们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全人类。

心大过体育场,那么大的心是空虚的,装上的全人类也是空的,因没有具体的人。在装上的全人类中从没想到要装上自己的弟弟。

此时米豆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全无印象。

一个空红亮响的时期,新闻简报里鲜艳的红亮颜色,震人的概念和口号,并不是生活中的语言……在空茫中罗明艳提了一篮番石榴来卖,她毫不害羞,昂头挺胸于人堆中穿行。陈真金也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个街上著名的咸湿佬,他妈妈是地主婆,面白,穿香云纱,烧水烟壶,还镶有只金牙。陈真金跟她一点都不像,他头发天然卷,鼻梁高。他昂首挺胸在人群里钻,虽咸湿却不猥琐,昂着头凛然前行,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冷气。他曾在劳改队捞过沙。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对面铺位一位文艺青年老大姐,她的手机传出李双江的歌声,我不得不承认,就歌曲欣赏而言,我与她有着相同的趣味,假如不是看不惯她眉毛文得太深,我也许会同她聊上几句。当年《闪闪的红星》里的三首歌使我们如痴如醉,我迅速脑补了《映山红》中的几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同时另一支插曲中的童声合唱又强劲地盖过了前面一首……至今我仍觉得,这首“红星闪闪放光彩”有一种纯洁的童贞。

这样我又望见指挥合唱比赛的那个自己。那个李跃豆。那个“她”。

合唱比赛,李跃豆选了那首《党的光辉照耀着祖国大地》,“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我们伟大的祖国,雄伟壮丽的河山。到处都照耀着灿烂阳光”。她觉得这歌如此好听。甚至在四十年后她仍喜欢那抒情的曲调。

经过四十年,那曲调仿佛被时间加持了,遥远的少女时光擦亮了它。

包括郑江葳在内的几个班干部憋着一股劲想要出奇制胜,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款独特的队形,一只大弧形和两只小弧形:大弧在中间,小弧一边一只。说实话,这队形尤似一只蛾子,肚子鼓胀翅膀蜕化的巨型蛾子,但他们只看见独特看不见蛾子。李跃豆又提出,每人佩戴红卫兵袖章。“文革”初期她是小学生,没破过四旧没抄过家也没武过斗,也未亲眼见过砸孔庙、烧书、剪行人的裤腿,没有东南西北满地大串联。正的负的她一概不知,只觉得红卫兵袖章够威风。

她断然建议:全班每只人,穿军绿色上衣,配以红袖章。她确信,这身装扮最具精神性、前卫、响亮夺目。近似军装的军绿上衣人人有,是军装的拙劣翻版,小镇裁缝手笔,百货公司棉布柜台和纽扣柜台的组合。

全班就那样草绿斑杂出场了——

左臂红袖章,双手半握拳,齐刷刷跑步上场。她感到全场为之一震,她对这一震期待已久。她感到自己和全班同学坚硬地铸在了一起并且发出了强光,于是她抬起了手:“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驱散云雾天空是多么晴朗……英雄的儿女们高举着战旗……”她第一次打对了拍子,全班六十四只声音也第一次拧到了一处,人人舍命,使出周身力气。在他们自己听来,他们的合唱所向披靡。

果然,一下台就有热烈赞扬,初中一年级的一个文体委员满脸通红对她讲,李跃豆,你们班唱得至好至好至好!小女孩的夸赞使她得意无比。比赛评委是各班的文体委员,毫无悬念,“跃豆们”的合唱夺得全校第一。

泽鲜说,他们班叮嘱她,务必要学会李跃豆打拍子这种打法,让她教。她一听,立地停落,“茫茫昆仑冰雪消融……”在水浸社的骑楼下,一个永远打不准拍子的人教一个有可能会打准拍子的人打拍子。唿声间炝入一只古怪的声音,“忙忙坑轮”,含糊而尖利,一只颠仔正流着涎水望住两人,手上比画着。她们一望他,他更是大画大跳,“哈哈,坑轮,坑轮……”她们气他搅了局,又气他把昆仑说成坑轮。她纠正他:“颠仔,不是坑轮系昆仑。”颠仔毫不理会,跳着喊“坑轮坑轮坑轮”。他声音尖利全身散发出臭气。

两人避开颠仔行返头,穿过公园行入细路,犀牛井通向农业局的细路人至少,一边是农业局围墙,一边是河。她再次教泽鲜打拍子。

河里有一只机帆船突突响,对面船厂飘来沥青气味,她的拍子打得更乱了。不料颠仔又出现了,他像只嗅觉灵敏的狗,一路跟踪到河边,他隔两樖树企停,也不再猛喊“坑轮”。泽鲜努力挥舞双手,说他们班也打算戴红卫兵袖章合唱。

不几日她在校门口碰到初二的历史老师,他特意等在校门口,望见她就迎上来讲:“吓,李跃豆,那日你们班戴的红卫兵袖章出来,煞气得很,吓我一跳。”多年来她一直记得这一幕。

它镶嵌在她早已褪色的辉煌中,像只蹲伏的猫。

而泽鲜渐渐不再仰头望你,她清澈的眼睛若有所思。她变了,不再关心人类、宇宙、光年、改变大自然这些遥远的事物,她关心爱情。而我对爱情是鄙视的。我从未料到,会有某一天,我也会像她那样,遇上爱与痛。

《青春之歌》《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战火中的青春》……传说这些书有爱情,我甚至读了《红楼梦》。连《红楼梦》都没有开启我的情感。语文梁老师讲,《红楼梦》系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要注意劳动人民与剥削者的关系,看封建大家族系如何灭亡的。我对封建家族的灭亡几无兴趣,只对吃食有些许印象。我不光对古时的封建家族无兴趣,对所有的家族我都没有兴趣。我甚至不清楚什么是家族。“家族”这个字眼离我十万八千里。若非《红楼梦》,我甚至不知有这个词。我只知道亲戚,三姑六婆——父亲那边的三姑六婆和母亲这边的三姑六婆。我对所有的亲戚没有感觉,除了外婆。

书中的爱情打动不了你,你内心坚硬如铁。坚信自己将来要改造大自然,与天斗也与地斗,你是时代盲目而细小的传声筒……

但是泽鲜变了,她说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当然这话不是她讲的,是她的初恋文良波。爱情这个词,当它以文字在书中出现,看上去还是不错的,但,当它以口语出现,它就变了,变得生硬别扭古怪,直至丑陋……即使不是用土话,即使是用普通话讲出,在日常中,爱情这个词也是生硬和可疑的,很不合身。“我爱你”,这更其可笑,谁这样一说,刹那间,感情就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笑话。

谁知道呢,书面语竟是这样生硬有碍。

泽鲜忽然跌落了爱情陷阱,我始料未及。

我们从东门口向西门口行去,我同她讲要去买一本上次见到的《宇宙之谜》,我等着她雀跃回应,唿声间,却闻她讲:“的确系的,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她停住了脚步,两人刚刚行过陵城街大成殿门口,她就停在了桐油木跟前,她对我的吃惊浑然不觉,既然我知道许多事情,知道星球和星球之间要以光年计算,她认定我必知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

内心的火光映照着泽鲜的脸,她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光晕中……

唿声间她紧张起来,拉拉我的衣角,“他来了。”

“谁?”我问。

“他,文良波。”她异样地声气细紧。说到文良波三个字,她的声音骤然虚弱仿佛溺了水奄奄一息。她紧挨着我僵住颈目不斜视。大成殿门口没有骑楼底的廊柱可藏,她只得躲到桐油木后面。过了一时,她颤声问:“他行远没?回头没有?”她唿声间软下来,双手揞住胸口,“我行不动了,我要咷阵先。”她说爱一个人就会怕,越爱就越怕。

这样的逻辑让我极感困惑。

无形的爱情忽然显形,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它从我面前无声行过。它让泽鲜虚弱和颤抖。

泽鲜担心会再次碰到文良波,于是我们不再向前行,而是左转去公园路,县二招、水浸社,一直行到大兴路。她抓住我的手一路快行,越行越快,越行越远……我们不再讲话。

所有人都认为文良波是泽鲜的佳偶,他出色,鹤立鸡群,是未来的画家。他画的连环画差点就出版了,总有一日,他的画定能上省级美展的,甚至全国美展。他又勤奋,每月坐火车去南宁见老师,他真是坚定自信,再没有比他更一往无前的了。兼之他还识拉二胡,是校文艺队的乐队成员,又兼之,他的生相亦是令人瞩目的,身材高挑皮肤白净。连空气都要撮合这两个人的,挡都挡不住,树不停地生长,花不停地开。两个人就像金童玉女,上天是要频频眷顾的……但是——

时间这把匕首,挥手就把这一切斩断了。

泽鲜去了玉林读师专,遇到了喻范,无论外形、前途、家庭,喻范无一比得上文良波,但他雷霆万钧,如风暴,摧毁了泽鲜原有的一切价值观。整个世界改变了,原来有意义的不再有意义,艺术、事业、工作、生活,成功和失败,生和死。所谓更好的生活不再有意义;所谓事业的成功、艺术的殿堂,万人景仰的大师,海边的别墅、悬崖上闪闪发光的白色房子——这些文良波曾经许诺给泽鲜的一切,通通,不再有意义。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深信自己智力不如他,即便自尊被大大伤害也仍然追随,自愿为他历尽痛苦渡过所有难关。我眼睁睁看着,在她对喻范的崇拜中,被不对等的爱情塑造成了圣母。他需要她早婚,说如果在外国,他肯定不结婚,但在国内独身主义行不通。我和泽鲜从此开始了争论,我痛心疾首,认为她被毁了,她却对我抱有怜悯,断定我将不可能找到终身伴侣。

友谊就这样撕裂了。我写了长长的断交信,之后,多年的情谊使我们后悔片刻,但终究,两只不同种类的蚂蚁背身而去,一只奔向永恒坚硬的石灰岩,另一只奔向动**的飞雪。

而岁月的狗在狂吠之后销声不闻。

师范毕业,泽鲜当了小学美术老师。喻范不工作,她养家,生了孩子,她坚决不吃鸡,也不食鱼。她终于辞职了,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同道,坚信多吃愚蠢,节食可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每日午时一餐。夜里仅饮清水,有时一日只一碗米汤。经一年,举家离开小城搬往桂林乡下,安顿在漓江边的村子。临近千禧,年末,听闻她已有一子一女,过几年又闻有了第三个。两人早就放弃了任何职业,三个孩子都不上学,他们自己教育。后来他们远迁云南,落脚滇中。

我最后一次见到泽鲜是三十多年前。我路过玉林,去看她。她和喻范已经结婚,但房间里看不出喻的痕迹。她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房内仅一床一桌加两只木箱。那时她尚未辞职,心境平和宁静。

我以为少时密友还残留着文艺青年的梦想,以为往时永不止息的那股谈话的激流还在,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我憬然。幸我未大谈事业此类字眼,当年我赋予钻石之光泽,现在它变回普通的石头,甚至比石头更其可笑。我安心地守着这些,别人看来,大概只是虚妄人生中愚蠢的执着吧。

那时我认为,当一名小学教师是人生之低谷,凭借密友的天赋,应该有更高的生活,更高的成就。她应奋力创作,从前积累的素描和写生,足够使她开出一朵大花。泽鲜却只是浅笑,眼神渺远。我随即感到那股激流已然陈旧,我将要说出而终未说出的一切也如烟散去。她无话可说,只说小学老师比较轻松。我骤然发现,所谓轻松,也不过是俗世的一种讲法。

直到2021年12月30日,我才偶然知道,泽鲜和喻范已经分手十多年了。泽鲜说:我们仍然是灵魂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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