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二圣进食

上官婉儿突然注意到,她还从来没见过二圣如何进食用膳。

这个想法是在“冬至皇后受外命妇朝贺并会”的仪典上蹦进她心里的,有些奇怪。

一大早起,洛阳宫城应天门外羽旄驰道、霜戟耀晨、冠盖赫奕、服章纷纶。天皇天后先分别于含元殿、大仪殿受皇太子朝贺,天皇旋即临轩朝堂,由二王三后、皇室诸亲、文武官员、诸州朝集使、蕃国客使拜贺舞蹈、三呼万岁。天后则临长乐门,受外命妇入朝拜贺。一时自含元殿直至天津桥上,象笏映日、组练辉霞、缨佩济济、钟鼓锽锽,真是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的太平盛世气象。

婉儿也穿了才人礼衣,亦步亦趋跟在天后裙侧,随时准备听候咨询。这天第一个向武后朝贺的是新皇太子李贤。他依制头戴远游冠、身着具服绛纱袍,待大仪殿内命妇隔离后,由司宾承引入就位,立定,依司赞唱言再拜,诣西阶升御座前,北面跪贺,口称:“天正长至,伏惟殿下如日之升。”

俛伏兴降之后,尚仪前承天后令,降诣命舍人引皇太子乘车还。整套礼法都在太常钟磬鼓乐声中进行,所有人举止严肃呆板,太子的俊秀面容平静漠然,一直循规蹈矩地避免与母亲直接对视。武后身着袆衣高坐御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母子相对如接大宾。

李贤退出以后,以几位大长公主为首,太夫人、诸亲妇女入殿叩拜天后,另有一套礼乐仪典。朝毕乃会,六尚女官早在殿内、阶陛、院中铺设好宴座,引导诸外命妇依次入席。严寒天气里,婉儿瞧着这些身娇体贵的妇人穿戴花冠礼衣,脱舄着袜坐在露天案席上,依着司宾指引向天后跪奏上寿、举酒进食,不由得替她们肚子疼。

坐在上首高处的天后自也要做些饮酒进食的姿态,但那是虚的,婉儿看得很清楚。武后描画红艳的双唇从头到尾只微碰过一次酒爵,箸子干脆就是空着挟了两下,作势进食而已。

然后婉儿就想起来了。她到天后身边几个月,几乎每天都近侍听命,竟没见过一次二圣如何吃喝。

当然不是说天皇天后不用吃饭……仔细想起来,有几次她正好在中午傍晚到二圣寝殿,也遥遥望见过一长队手捧食盒的宫婢侍娘。但那时守门户婢会拦下婉儿,叫她等着,一直等到二圣用膳结束、所有饮食器具撤走,才准婉儿进门。

婉儿是侍书女官,并不负责服侍二圣起居,所以之前也没在意。冬至朝会上有所感触之后,她下来闲谈问人,慢慢了解到,原来天后就自己夫妇的进食仪程,规定了一套极其严格的法子,违怠者杀无赦。

二圣几乎不进外食,入口之物皆由殿中省尚食局监督内苑园圃种植牧养,仓储、洗剥、炊庖、进奉也都另设处所,里面劳作的婢役也都与世隔绝,绝不许和外界相容相混。每日上食的也是单独一组奴婢,且由天后随意指定其中一人试食,试完再由天后先吃,确定无异后,才能进奉给天皇用膳。

据说这法子自魏国夫人贺兰氏“误食毒饼”暴毙之后,就开始启用,婉儿怀疑可能比那更早。毕竟武皇后这一路拼杀上来,积怨太深太多。大唐又沿用前朝旧制,谋反抄没人家的女眷大都籍没入宫为奴婢,天后在宫里走几步,就能遇上一个与她有血海深仇的人,比如婉儿……

如果先太子李弘也在自己宫中照搬母亲这套进食仪程,他也许至今还活着?

不,不会的,导致他暴亡的,不是别人下毒,是他自己……以及真心爱着他的妻子……唉。

婉儿按天皇口述修改的《孝敬皇帝睿德纪》,已经审定。天皇经明崇俨调治之后,病情好转,有气力起床亲自书了丹,命将碑石送到恭陵去镌刻树立。恭陵工期延长、进度放缓,听说工役们也没再闹事,按部就班有序施工。新太子贤与父母之间的紧张气氛亦有所缓和,这天婉儿进贞观殿,居然听到了一家三口的笑声。

这可稀罕。李贤在母亲面前,难得能一展笑颜。婉儿心下好奇,悄悄靠近二圣御床,只见天后还是坐在床边老位子,李贤长跪倚坐,正给父母读手上一卷书信:

“……臣挖起该砖,果见背后有雕马,如‘特勤骠’之状。砖背也有一刻字,却为‘桥’字。此砖想又是先帝显圣降下,为何降在长春宫,臣亦不解,做梦也没梦到……”

念到这里,天后又喷地一笑,躺在**的天皇则呵呵呵笑出了声。婉儿隐身帷幕后,也不禁莞尔。

听到“特勤骠雕马砖”,她就知道书信是阿浪写来的。这么快又找到了一块六骏砖,也让她很欣慰。只是阿浪这一笔文辞……她早知他没读过多少书,可没想到能浅陋朴拙成这样。

“阿耶瞧瞧,‘雕马’的‘雕’字,他写的还是‘刁钻古怪’的‘刁’。”李贤把手上纸卷举高些给父亲看,天皇费力地睁眼凑近去看,又是大乐。

他们一家人,平时都看惯了骈四俪六典丽堂皇的奏章,忽然见这些民间白话写在纸上,觉得格外新奇可笑。李贤又往下念,长孙浪挖出那块“特勤骠雕马砖”,带到朝邑县驿馆,先写书状送往东都报奏,他一行人这便也往回走了。

“阿浪啊,那小子也学精了,知道先报个喜,让阿舅高兴高兴。还免得中途再遇什么麻烦,说不定又有人抢他的功劳。”天皇笑叹着,“唉,先帝亲自择选的外孙,果然没错……特勤骠居然会在长春宫,谁能想到?那地方根本都不在山西战场呢……”

“是啊,”天后赞同,“一提河东之战,人们想到的都是文皇帝那三日三夜的雀鼠谷雷霆追击吧?要么就是张难堡的脱粟饭浊米酒,或者美良川的秦叔宝大战尉迟恭?”

“我估摸着能猜到先帝心思。”天皇缓缓道,“先帝是示意我等,河东之战的取胜关键,不在后来的奋勇决厉,而是在之前打稳根基、抚众爱人的固本培元政治……那也是在警示我等治理天下之道。阿允,领会了没有?”

李贤伏地应喏。天后笑道:“先帝降下这第三砖,上头刻的是个‘桥’字?那会是什么意思?”

婉儿也沉心想一想,第一砖“白蹄乌”背刻“灞”字,第二砖“飒露紫”背刻“待”,这又出来一个“桥”……

“灞桥待?待灞桥?”李贤提了两种最有道理的组合,“不管是谁在灞桥等待什么,总归和那地方有关。儿子已经传令西京大尹,即刻调人去灞桥一带细细搜寻异物,哪怕把每棵柳树都砍倒掘出根,也……”

“你别又孟浪。”天后阻止次子,“灞桥风雪、灞桥折柳早就是长安名胜,你这么一折腾杀了风景,天下后代所有的文人士子都得骂你。”

婉儿深以为然。天皇也道:“阿允,办事不能心急。让京兆尹带人去灞桥可以,得让他们小心些,别毁了那一带景物……唉,据我看,别人去找也找不到什么,就得阿浪,先帝这差使显然就只交给他啦……等他到洛阳,禀报完了,让他歇歇,过个好年,再回长安去不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嘛……”

李贤垂头称是,继续往下读信。还是阿浪那一腔大白话,错别字迭出,很多地方文句都不通顺,但念着念着,听者都笑不出来了。

阿浪这书信先写了发现“特勤骠”马砖的经过,他大概知道天皇一家最关心的就是那个。随后,他才解释为什么会跑到长春宫去找砖。

婉儿侍立一边听着,大致是他们一行顺着先帝进军之路,到了并州太原城,听说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眼病严重,急需医治,阿浪“日行一善”去给萧老将军治眼。在萧家,他得知突厥蓝盐毒药重现于世的消息,顺藤摸瓜到天后原籍文水县,又从天后长辈武士棱口中听得当地百姓对太宗河东之战的观感……这么一串顺下来,最惹人注意的是两件事:

第一,文水武家借着外戚势力,偷漏商税,弄起一个“私马市”扰乱国政,并招引商胡和突厥部族进关私自交易,使得奇毒“突厥盐”数十年后重现世间;

第二,武敏之明知此情,隐瞒朝廷,还将深度参与私马市的自家子弟武敬山带回京城,后来又借故亲手杀了他。而那毒盐则在其后连续杀害了昭陵守卫、阎立本、长孙延和……先太子李弘。

最后一个人名,是婉儿自己默默在心里补充的。她眼瞅着天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下栗六。天后忽然抬头,向她招招手:

“婉儿过来。我叫你去拿的那卷供状呢?”

婉儿答应一声上前,在御床前长跪下,双手捧上手中纸卷。天后接过递给儿子:“阿允,念给你阿耶听听。”

太子贤应喏着双手接过,先看了一下纸卷头尾,向父亲道:“是小妹宫中郭尚仪的供状。”

婉儿不必听念,纸上的文字就是她写下来的。那夜天后亲审郭尚仪,命婉儿在旁边笔录,一盏孤灯,三个女子,整整说了一夜。

郭尚仪将武敏之给她的两份“痴女娇”都交了出来,说明这药的用途效果,婉儿听得一阵阵头晕手颤。天后却始终冷静自持,象是在听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海外奇谈。

“婢子行止无状、与周国公有私下往来,这些都是真的。但婢子粉身碎骨,也不敢危害天后和太平公主。”郭尚仪哭得梨花带雨,不断顿首请罪。婉儿在旁边瞧着,忽然想起仅仅几个月之前,在昭陵陵署,是她和武敏之坐在上位,自己跪地乞求饶命……

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其实婉儿和阿浪一行在高墌大营找到马砖再回昭陵后,她便发觉郭尚仪变了很多。大概是受昭陵一系列灵应事件的影响,郭尚仪举动更谨慎小心,白日没事常一个人发呆沉思,对婉儿也不象之前那么狠毒霸道。

“你入宫之前,在老夫人身边侍奉。敏之天性轻浮,和你勾搭鬼混,倒不是什么大事。”天后问郭尚仪,“但这种混账药是从哪里来的?你仔细想想,想好了再说。”

她的口气有些古怪,似乎威胁之意大于询问……郭尚仪果然“仔细想”了半晌,才擦着眼泪回道:“婢子在老夫人身边侍奉多年,从来没见过类似混账药物。这当是太原王妃过世以后,周国公从外面的狐朋狗友手里得来的。”

很好,婉儿暗赞她聪明。两句话先撕掳开天后母女,一切罪责都归于武敏之自己。

“敏之那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药了?”天后哼一声,“之前阿裴说是敏之给了她药末,叫她毒死亲夫两相厮守,我还不信,只觉得是那新妇子的疯话。这样看来……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既然敢叫你给我和阿奴下药,他未必就不敢药死我儿!”

郭尚仪迟疑着,欲言又止。天后一眼瞧见,喝命:“有话就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敢替他瞒什么罪过?”

“婢子不敢……魏国夫人死后,有几年,周国公经常念叨,发狠说要替妹报仇什么……后来他问过好些人,有没有什么药物,吃下去以后要过很久很久才发作,让试食试毒的人都没用处……”

突厥盐。原来如此。

天皇长声叹息,一手捂上双眼,如不忍观——其实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到什么了。李贤念完这一段供词,忍不住抬头望一眼母亲。母子二人眼神一触,都转开脸去。

武敏之的命运就此决定。

但天后本人的命运……本来武敏之作为后族外戚的唯一男嗣,天然就有“与武皇后勾结作乱共谋社稷”的嫌疑。天后见大势已去,果断翻手祭出这一篇郭尚仪供状,指控武敏之真正要害的人是自己,两下分割得清清楚楚,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敏之为什么要杀无量奴?”天皇躺在**,喃喃地问,“无量奴哪里得罪了他?我那苦命的儿……那么仁厚温雅的储君……”

“阿耶,”李贤顿了下,“大哥没得罪贺兰敏之,是敏之自己作恶心虚……他害了原太子妃杨氏,知道大哥不会放过他。一听说阿耶有意传大位给大哥,狗急跳墙,就……”

天皇又是长长一叹,沉默有顷,忽然道:

“阿允,你前些天说,要召长孙浪进来,给我治眼……他既然是先帝选定的人,除了找寻六骏,只怕还有别的用途。说不定我这医缘,就落到我外甥身上了。等他回洛阳,你就叫他准备吧……”

婉儿忍不住又看一眼天后,只见她容颜惨淡,闭口不语。

武氏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眼见却要绝嗣断香火了。而她一度以为拔除殆尽的长孙家后人,卷土重来。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