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卷:滇中

滇中 艾

她时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迷路。明明出门不远,过条马路就是所住的小区,却迷路了。只好问人,人也热情,说先转左再转右,行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于是向左,本应是平路,却变一只高坡,台阶高得费解,她喘气爬上,一望,又是只陌生的路口。心想不如就打个滴滴快车,果然望见一辆出租车停在狭促的巷子里,司机是在一间白色小屋子,从窗口望得见他的上半身。跑过去,问师傅走吗,师傅直起身子来说,对不起。原来他正在解大便。她只好自己漫无边际行过两条街,街面仍是陌生的,再穿过一只十字路口,到了公交车站,一望手机,没电了。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手机一点电都没有了?”这时人堆中有个女子笑盈盈向着她:“我这儿有充电器,我借给你用。”她在梦中松了口气,说:“咱们加一个联系方式吧。”女子就报出手机号,她输入手机,结果不管摁哪一只数字,显示出来都不是数字,而是好几只词。一直没法输入电话号码。反复输,反复输,概不成功,急坏了。醒来浑身肌肉都是疼的。

有次她梦见一张高背椅子,是要在椅子背上写字,她跪在椅面,向那高高的椅背写字。用的是毛笔。正写着雨下来了,刚刚写上的字即刻浇灭,但她身上却点滴没淋着。

那部想法庞杂的《李跃豆词典》也是写写停停,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词典,不过是某种修辞方式,再者说,圭宁方言已经不是她的舒适区,大量土语词汇她已忘得差不多,甚至句法,她脑子想事是本能地使普通话,多年过去,普通话已经成为她的第一语言,母语已陌生遥远。她感兴趣的只是里面的《备忘小词典》,但,她一边写一边看见它们变成支离破碎的故纸堆。

有两次她梦见了一樖芭蕉木,不是一樖,是两樖、三樖,似乎是一片,但她只望得清跟前的一樖,从木芯垂出一柄沉沉大大的苞蕾,胀鼓鼓紫紶色苞蕾,最上面的那瓣张开了,露出一圈细细长长的芭蕉花,小手指般大小,淡淡的米埃色,幼时她和吕觉悟执过,专嗍那甜汁。她伸出手,苞蕾一拱就自己拱落了地,它唱道:“头辫尾,垌垌企,担水夫娘碰着你。”她定目一望,这哪里是芭蕉苞,是个穿紫紶色衫裤的小孩子,肩上披着一圈淡米色的肩围。她问:“你又无使担水,戴只肩垫做乜嘢?”小孩不答,只是唱道:“头辫尾,垌垌企,头辫尾,垌垌企。”这是她们幼时唱过的童谣,在梦中她不可思议地记起了结尾的两句:“喊你冇哭就冇哭,畀条咸鱼你送粥。”后面还有几句,是与“企”字押韵的,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在武汉她没下车,一直到柳州才下。到火车站旁边一家酒店住了一夜。她找到米粉店吃了碗桂林米粉,这家粉店也有螺蛳米粉螺蛳面,实在太辣了。她小说中的人物罗世饶喜欢这种面,她自己不能消受。

有间店专卖炒螺蛳,看到螺蛳她就想起外婆,外婆总要在浸螺蛳的脚盆放把切菜刀,等刀上的铁气吸掉螺蛳的泥腥味。她不由得要了碗炒螺蛳,但一入嘴就发现,这炒螺蛳跟幼时的味道相去甚远,首先是没有紫苏(老家叫香苏),奇怪地放了韭菜,大蒜也太多,辣椒更多,辣得不像话。她只吃了几只就放下了。最后还是在超市买了巧克力带上。

这家快捷酒店有免费提供的咖啡,就在大堂的一只保温茶缸里,随意自取。咖啡在往时是高级的名堂,不经意间这东西已变得很接地气了。有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冒着热气,看上去很不错。可惜她晚上不敢饮。

她换了一辆火车,是用手机上的12306软件买的卧铺。车刚开几分钟就来了个中年男人,从车厢的那头行到这头,手里举一块纸板向每个人晃几下。原来是聋哑人,纸板贴着打印纸:献爱心,五元。又行过来一个,卖面饼,在每排座位边停留片刻。他还没走,一个脸很大的新疆女人过来了,文了极深的眼线和眉毛,黄头发,穿着铁路制服,但她的鞋面露出了橘红色的袜子。她叉开两腿站着大声问:“票,票呢?票拿出来。”原来她是检票的。一种混杂、异质、强悍的气息,强烈的陌生感。她隐约不安。车内空气不好。不过很快下起细雨,虽隔了层窗玻璃,但外面的湿润青绿也仍然对冲了车里浑浊的空气。

从柳州到贵阳大概是七个小时,这比以前快多了,如果是高铁,三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她喜欢卧铺,喜欢躺在火车上轻微摇晃的微醺感。她特意买了下铺,这样方便打坐。自从能够双盘打坐之后,多长时间火车她都不怕,甚至坐飞机,在经济舱狭窄的空间她亦可盘腿而坐。如此,旅行的疲劳感她几乎完全克服了。

打坐就是那一次在滇中之之教的。依然很好。越来越好。

而火车轻微摇晃。

……天刚刚暗下来之之轻轻敲门探入头:“妈妈让教你打坐。”就在**,我自己先盘起腿,右腿压在左腿上。“就先单盘,双盘一开始不行的。”她翻出一只薄垫子。“尾骨要垫住,那处是空的。腿要盖住,要不寒气会入,头要正腰要直肩要放松,眼睛可以闭住,还要有一点点笑,一笑人就放松了。腿会麻的,腿麻就是有湿气。腿痛就是湿气入到骨头里了。打坐是极好的,非常好(一切都是“非常好”,从泽鲜到之之)。人的气平时都是散的,腿一盘气就收起了,输送到大脑。打坐久了气脉通,不生病……”“手怎么放?”我认真道。“右手掌背放在左手掌心,两边的拇指对住,舒服就好了。早起打坐至好的,一起床就打坐,不吃东西。”她歪着头像孩子,嘱咐的话又像老人。

我不知怎么咳嗽起来,她头一欹,随即奔出又旋入。手心里放了块玄褐色的名堂,她让我看,原来是块陈皮。

之之说,别小看这东西,是少见的四十年陈皮,止咳有大效。我算了一下,那正是1977年的,国家大变之年。过了两三年我看到王亭之谈秋咳,说有人送他两块“甲午战争”之年的旧陈皮,陈皮之龄已近百载,拈一些陈皮碎入口,咳嗽随止。

之之的陈皮虽只有四十年,亦是罕见。我马上嚼食,也是咳嗽随止。

见我平顺,之之就问:“妈妈问你累不累,说累就给你熏艾。”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熏艾器。她们有很多,以箱计。修行的人家不去医院,所有问题都可熏艾解决。肩膀是有些酸,又酸又重,颈发僵。“那就是碰上落雨又冷,寒气入身了,湿气也入了。”她一转身出去,片刻入来,手上拿了只木制的圆筒,云筝也来了。云筝手里托了只包着红布的圆扁盒,红布上缝两根黑带子。一个划了火柴,另一个举着艾条,艾条燃着再吹熄,一道细细的烟升出,又弯曲着散开。

艾草的气味搬来一个万物生长的田野……

之之凝神,将点着的艾条插入木筒,云筝动作轻盈利索,点着了另一截艾条插入那只铜盒,盖住盖,套上红绒布套。我在**趴着,感到自己的衣服被撩开,一个暖乎乎的东西揞在了后腰上,一股暖流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僵硬冰冷的身体随即放松下来,人舒服地瘫软着。感觉云筝是飘着走的,全无声息就出去了。之之碰了碰我的肩,迟疑了一下:“嗯,你要脱开衣服才方便。”我撑起身两下脱了衣服,她用被子盖住我的后背,只露出熏灸的那截肩。

木质熏艾器很像我幼时见过的那种木听筒。家中有一只,油光水亮的,母亲用来听孕妇的胎心音,一头放在孕妇的肚皮上,另一头耳朵凑近。之之轻柔的鼻息在我后颈翕动,木筒在背上一寸一寸移行,蚊帐里有稀薄的烟。

艾条可能有点潮。

禅定:禅定是一整套技术。从调息到调摄心神。从逻辑推论到体验的次第分层。一层层把身体送入神奇的解脱。把自己的鼻尖注视到万物融解为止。这套技术最初用来对抗世界的散乱和**直到外不着相。再转而用来降伏自己不安宁的内心直到内不动心远离妄想诸念不起。心在入静入定之后八风不动了无贪爱染着。心由定中生出坚定和智慧。禅定是疗伤的洞穴。是我在世界中为自己设置的一块反击的根据地。不管天崩地裂沧海横流我总是可以退守在禅定之中修复成清净之身解脱之心。拥有了禅定的技能之后你还需要返回这个喧闹而混乱的世界。你将用安宁的表情击垮他的歇斯底里。你将用漠不关心粉碎他的搔首弄姿。对世界的疯狂来说禅定自身就是一种批判。

——《邱注上元灯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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